认真说来,情爱离不开“痴”。正如波斯抒情诗人哈菲兹所言:醉汉和恋人“属于同类”。
但是,情爱同时又受理智支配。理性像一位驭手,以“现实原则”为路标,谨慎地控制爱之烈马。 这样,爱往往就失去了纯真,失去了朴素与自我。
缘乎此,嫌贫爱富者广遭鄙弃,而情痴、情种则备受青睐。
帝王中有没有情痴?回答是肯定的,因为帝王也是人。但帝王又的确不是普通人:他们不仅拥有各种物质特权,而且可以挑选任何一位美女来做皇后或嫔妃。因而在讨论白居易的《长恨歌》时, 有人认为:封建帝王没有爱情可言。
然而具体到唐明皇之于杨妃,“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又如何解释?况且,杨玉环本是寿王妃,李隆基一见倾心,不能自已;先是度为女道士,后则封为贵妃,有专房之宠。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中国古代又有帝王“好色误国”、“不爱江山爱美人”之说。倘是只爱一位而不是泛爱、荒淫,那么应该说即是情种了。
以“倾国倾城”来形容女子美貌,也与帝王痴情有关。普通男子哪有使城池、国家倾覆的资格?偶然翻阅冯梦龙的《情史类略》“情痴类”故事,果见有一大串痴情帝王,如周幽王、齐景公、陈后主、齐后主、后燕主等。
帝王中的情痴自然不为中国所独有。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就是一个够格的情痴。他本可挑选任何一位姑娘作为王后,但却爱上了辛普森夫人沃丽丝。他即位的当年(1936)十月,沃丽丝与丈夫离婚;但首相Baldwin坚决反对国王这一亲事,认为英国人民绝不会接受离过两次婚的辛普森夫人为王后。12月11日,爱德华决然宣布退位,由弟弟乔治六世继任。他得到了所爱---38岁的沃丽丝,却由此付出了巨大代价:此后他一直流亡国外不得回国,甚至不能享受政府拨给王室的年金。
确认了帝王中不乏情痴,另一个问题却开始困扰我们:普通人家中的情痴,如民间传说中的梁、祝,古诗中的焦仲卿与刘兰芝,莎翁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等,都大受赞美和颂扬;而帝王中的情痴非但不为人赞扬,反而往往大受指责。就连颇具史识的太史公司马迁,也在《史记-外戚世家》中写道:“桀之放也以末喜;……纣之杀也嬖妲己;……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他把夏商周三代的灭亡归罪于帝王所宠幸的女人身上。其实,夏桀、殷纣王和周幽王个个都是情痴,但他们都落得个千古骂名---“好色误国”。
既然恋人与醉汉属于同类,那么这种指责不能说没有道理。让那些懵懵懂懂的人去治理国家,怎么能行?置百姓国家于不顾,而只专注于一己之私情,於道义上也讲不通。
看来,痴情种不宜出于帝王之家。
那么,出于寻常百姓家又如何呢?设身处地地考虑,恐怕谁也不愿家里出个够格的情种。轻者,糊里糊涂毁了家业;重者,呜呼哀哉送了性命、断了香火。大概正是处于切身利益的考量,人们习惯于由殉情联想到一个含有明显变异的字眼---寻短见。
如此看来,人们对情痴的赞扬,似乎只是一种对真情挚爱的一种形而上的向往;而在实际生活中,却又往往宁可回避它。这又恰恰可以反证:看似平静的现实,是多么严酷、冷漠;而真情,又是多么难得。在这里,艺术当然不是可有可无的。作为一种精神载体,它既可升华现实生活中的真情,又可寄托和宣泄人们心底乃至潜意识中压抑的爱欲。《长恨歌》 、《孔雀东南飞》等诗之所以令一代又一代人常读常新、兴味不减,这恐怕即是个中原因吧?
(1997年4月8日夜作于北京寓所,2022年1月3日初次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