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中的上海》
我很喜欢冬日的清晨, 手捧一杯热茶, 目送着家里人上班、上学的背影, 看着他们走出家, 拉上院子里的铁门, 慢慢消失在拐角处。
这时的我总是油然生出一股幸福感, 在家多好啊。
每一个工作日的早上都是一场大战, 漱口刷牙, 抢占卫生间, 吃早餐的和不吃早餐, 等大家都弄停当了, 一个一个离开, 熙闹的家一下子安静了。
静谧充满了四周的空气, 巨大的反差使得宇宙的空气都滞止了, 即使不能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但至少能感觉到。
几十年来, 我一直是我们家最后一个使用卫浴间的, 不工作的人总不能和上班上学的人抢, 这是共知。
然后在浴缸里泡上满满一缸热水, 躺着静静地享受这份安谧, 岁月静好。
水必须要烫, 渐渐地冰冷的玻璃罩上了一股雾气, 映着窗外的枯枝, 朦朦胧胧像极一幅淡墨山水画, 雾中的江南, 氤氲缭绕又仿佛土耳其浴室。
安卡拉旧城的山顶是一座城堡, 顺着城堡北面的弯弯曲曲街道往下走, 是1427年为诗人和音乐家哈吉•巴塔玛•维利造的清真寺, 清真寺的不远处就是一个土耳其浴场, 大概年代也应有这么久远了。
旧城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 且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倘若说安卡拉市的南边是快节奏摩登, 穿梭着无数美丽的白领女性, 那么北边的旧城区则几乎是停留在了中世纪。
但我却很爱去那里闲逛, 城堡的进口前广场有一个偌大的香料坚果市场, 肉桂、迷迭香、藏红花, 还有太多我叫不出名的, 用硕大的萝筐装着, 五彩缤纷、香气袭人, 实实在在是天方夜谭的世界, 成了第一千零二日。贪婪地吸着香味, 穿过市场, 走一段陡坡, 便是土耳其浴场。
一般我都是早上去的, 因为下午要在家管孩子。浴场是分男女的, 不像在地中海海边的有些高级的大众旅馆混浴, 大家都一丝不挂、不分国籍坦诚相见着。
不知是因为去得早, 抑或是现代人都更喜欢先进的淋浴, 反正进澡堂的人寥寥无几, 当然我讲的是女浴。
许是经过了时光的沧桑和岁月的沉淀, 曾经洁白的大理石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隐隐的灰黑, 水的洗涤也让它再也映不出奥斯曼帝国的风华, 只有雕花的石板还在默默地叙述昔日苏丹王后宫的香艳。
就是安格尔笔下的土耳其浴室, 让人迷到极致。
可惜今日的浴室有些萧条, 只有历史的痕迹, 却不見曾有的辉煌。进门处是个大厅, 四周是一间间隔开的换衣室, 裸露的电灯泡闪着幽幽的黄色的光, 晃荡在黑色的木板, 让人禁不住好奇, 几百年来, 曾有多少女人光临这里, 是衣香鬓影的贵妇, 还是浓脂艳抹的妓女?
台阶上坐着几个土耳其搓澡妇人, 无聊地等着顾客上门。
后来我就常常去找一个叫Gül什么的土耳其女人, Gül在土耳其语里是玫瑰的意思, 后面加个词便是"玫瑰丛"、"玫瑰来"、"玫瑰田", 太多的玫瑰。不过她長得真不芳香, 一个很干瘪的中年妇女, 脸瘦長瘦長的, 生活的艰辛让才四十多岁的她, 早早就有了很粗的绉纹。
有一次, 她突然就唱起了歌, 歌声时而清脆时而沉闷, 问她就是以前的古歌谣, 很慢结尾很悠长的那种。在封闭的穹顶之下, 声音从大理石墙壁弹回来, 末音竟然拖着一个長長的、颤抖着的尾, 湿漉漉的, 让人无限的惆怅。
此后每次我便央求她唱个小调, 她也从不推辞, 唱的都是些情歌, 在空旷的浴场悠扬婉转, 像是得了灵魂, 在缭绕的蒸汽的雾中, 灵动着、飘逸着。
大凡情歌都是些挫骨扬灰的调, 在雾汽中便格外的缠绵悱侧, 让人心醉。
我便想着遥远的上海, 想着魂牵梦萦的江南。
江南的人儿, 别来是否无恙, 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