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之后 (11) - 芋头他爸撞邪的故事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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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在给我们说完那个故事后的来年开春去世的。我们家一下子跌到底层,因为几个孩子都很小,连半个劳力都算不上,不能跟别人换工,每逢插秧割稻时,其他人家就不愿意帮忙。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们自己勉强扛着。放学后,我一般去放鹅,捞猪草,做饭。一天晚上,我正在淘米生火,就听见村子里忽然人声鼎沸。我从厨房的窗户探出头去,看见大人小孩都在往芋头家的方向奔跑,就连我们家的一群鹅也嘎嘎嘎地大叫着,从池塘里爬上来,扑棱着翅膀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我赶紧用几根粗一点的木棍把锅灶里的火头压住,顾不得满头满脸的灶灰和手上的木刺,也跑了出去。

我仗着身材瘦小,钻到人群的前面。芋头他爸躺在他们家台阶前的地上,紧闭着眼睛,正像个女人一样伤心地嚎啕大哭,还不时咕哝着什么。但我们谁也听不明白。芋头他妈用她老头子的衣襟帮他擦掉嘴角的口水,跟我们说他刚从地里干活回来,说有些累,就坐在门前台阶上歇一歇。你说这大热天的,他却说有些冷,过了一会儿,就哧溜到地上去了。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说这不像是中暑,也不可能是高血压或心脏病,倒像是鬼上身。邻居老张拿来两件衣服,盖在芋头他爸的身上,跟芋头他妈说,你让大儿子赶紧去喊医生,你自己掐他的人中,不行再用针扎他的手指。芋头他妈刚要动手,地上的人就叫了起来。这时我们都听得清楚,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这老不死的,还敢扎我掐我。要不是你死皮赖脸地拎着两包红糖去求亲,我哪会嫁到你们家来?嫁过来后,要不是你天天气我,搅和我们,不让我跟你儿子好好过日子,我怎么会去寻死?害得我现在住没住的,吃没吃的。一个小黑屋子,不挡风不遮雨的,没衣服穿,也没钱花。回来看看,你不给我弄些吃的喝的,还要扎我掐我。你的心都让狗给吃了!你们一家子都是蛇蝎变的。老娘今个就不走了,不磨死你我就是孙子。。。。。。”

我们一下子都明白过来,芋头他爸被他们家死去的媳妇上身了。芋头家有四个儿子,这是老大的媳妇。自从过门之后,她跟婆婆就成了冤家对头,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去年初,不知道为了什么琐事,两个人又大吵了一架。大媳妇气不过,半夜里喝了农药走了。第二天,媳妇老家气势汹汹地来了二三十号人,把芋头家和已经分开过的老大家砸了个稀巴烂。还逼着芋头他妈和大儿子在棺材前跪了一整天,把头都磕出了血。当然,芋头家也没有把这个媳妇好好地下葬,只是草草地在后山埋掉了事。逢年过节,更不会有人去磕头烧纸。

我们都能听出来,这大媳妇吵架的声音、语气和语调一点也没有改变。一生气,就有些咬牙切齿:“你这老不死的,你就天天捣喉咙等着吧,等到你们一家断子绝孙,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再不得好死。。。。。。”

大人们劝芋头他妈赶紧烧纸磕头,答应给她做些好吃的,要不然不知道她还会骂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老头子躺在地上时间长了也怕受不了。芋头他妈早就慌了神,没有了以前吵架时的那种气势,现在听了乡邻们七嘴八舌的劝说,便扑通跪到地上,砰砰砰只顾着不停地磕头。有几个邻居就让她大儿子去买黄纸,又让二儿子去把过年省下的吊在房梁上的腊肉割下一块来,跟腌菜一起炒了,做给嫂子吃。

我那时已经有十岁出头,之前也听过几次撞邪的故事,这次是亲眼所见,站在那儿只感到毛骨悚然,双腿不由地颤抖,觉得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夜里躺在床上,我又想,爸爸死了有好几个月了,怎么既不托梦也不来上身呢?他要是显灵了,会不会骂我们不好好做事呢?

在农村,每一个人都是经验唯心主义者,没有人未曾遇到过稀奇古怪的事。就像我六七岁时看到过的鬼火。我们晚上在门口纳凉,忽然看见对面的山坡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火球,像打水漂一样闪耀着往前蹦了三下,转眼就消失了。妈妈说看起来像是牛火。果然,几天之后,隔壁村子里的一条水牛在那吃草时,掉下了山崖,摔在河床上,死了。

农村出身的孩子从事科研是件痛苦的事。一边堂而皇之地享受着科学的傲慢,一边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迷信的卑微。就像已经明媒正娶了太太,却又偷偷地养着一个小妾。我的痛苦还在于,一直想把小妾扶为正室,试图把人们所认为的迷信科学化。上周一,我在和我们所的严博士讨论不同神经元模块的融合问题时,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会不会存在一种至今尚未被我们探知的基本粒子,这些粒子附着在神经网络里或大脑的某个部位,成为人类神经和思维成长的一部分,并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拥有了个体情感、思维和记忆的粒子,我把它称为灵子。它就像一个摄录机或硬盘,记载着每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和爱恨情仇。主人去世后,他的灵子如果又与新生婴儿的神经网络结合,便是转世;如果试图强行接入睡眠中的人的神经,会引起鬼压床;如果成功地强行连接上清醒之人的神经,便会是鬼上身,会借用活人的身体来表达自己的信息。因为灵子是一种基本粒子,具有量子特性,我们便可以利用它们的量子隧穿和纠缠特性把所有的神经系统有机地融合为一体,并把量子计算和神经元网络结合起来。

“嗯,这么说,你还真不是吹牛。说不定,还是一个诺贝尔级的发现呢。不过,我倒是更喜欢你说的那些金子的故事。”

东隼尴尬地笑了,他能感觉到夏冰的一丝嘲讽。他们就这样肩并肩地走在昏暗的小道上,浑然不知,这一革命性的概念在百年之后终于被实验证实所产生的革命性意义,而且围绕着灵子的生成机理形成了几大学派:外来说认为灵子来自于虚粒子对的随机碰撞,由于某种尚未明白的原理,它们与生长期的脑神经粘连,形成一种新的特有粒子就是灵子。内生派则主张灵子是脑神经发育时自然衍生出的粒子,人的大脑内可以有一个或多个,既有自己新生的,也有亡人转世的。而神秘派觉得,就像普通基本粒子是质量无限小的黑洞一样,灵子乃是质量无限小的某种尚未被人认知的暗物质。

“对了,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这些想法又不受到同行们的认可,我倒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下赤教授,他是量子理论专家,你们俩肯定会谈得来。”夏冰转过脸,东隼感到心跳加速了,她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东隼与赤松很快就在一家顾客稀少的餐厅里见了面。那个傍晚,天阴沉沉的,夏冰没坐多久,就说要在下雨之前把家里的花盆移到室内,板凳还没有坐热,就匆匆离开了。两个人寒暄之后都有些想找个话题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尴尬,倒是窗外树枝上的一个螳螂引起了两人的注意。他俩如释重负又饶有兴趣地观看着螳螂如何小心翼翼地去靠近一只蝴蝶,但结果却有些令人失望,就在螳螂作势出拳时,一个提着鸟笼的大爷一伸手,把它捏住,放到了笼子里。两人面面相觑之后,都会心地笑了。“我们刚刚见证了一次宏观隧穿事件。”赤松说。“嗯,还看见了螳螂如何穿越一只小鸟的黑洞。”东隼附和着,他突然发现,与男人聊天要比同女人有趣多了。

自然而然地,他们讨论起了量子实验的最新进展,超弦理论的衍生推理,还有人工神经的网络设计等等,但他们讨论最多的还是东隼一直在思索的灵子存在的可能性。两个人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理论来验证这一新奇概念。在几个月之后,还是在那个僻静的餐厅,也还是一个阴沉压抑的傍晚,他们发现,可以把现有的几个跨学科理论用一种特有的方程串联起来,并借此推导出灵子存在的必然性,而且,这个方程还内含着一个重构神经网络的最优解,它意味着在理论上如果我们把大脑里的神经网络像芯片设计一样按照这个最优解重新排列组合,我们的思维速度和深度将提升数个等级。两人为此都无比地兴奋,

“这也有那个老头的功劳!”东隼指着窗外说,“每次我们在这里讨论时,他都在窗外兜着圈子遛鸟,就像在用他的鸟笼和小鸟给我们作启示似的。”

赤松没有接茬,换了个话题问道:“东隼,你是盘股计划的参与者,你不担心我们这样频繁地聚会,讨论这么敏感的课题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东隼似乎早有准备,毫不在乎地回答:“我们讨论的跟那个计划毫无关系,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

当天晚上分别之后,东隼走在回家的路上,隐隐觉得后面有两个人在跟踪自己。在靠近一个明亮的路灯时,他猛地转身,身后的那两个人都是一愣,前面的那位没有停下脚步,若无其事地与自己擦肩而过,往前走了;后面的那位又走了几步之后,转进了一条巷子里。东隼提高了警惕,加快脚步回到公寓,他突然意识到,每天为自己开门问好、坚守着这个岗位四五年的机器人门卫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都与平时略微有些不同。难道他被替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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