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基改人都是高官富贵们的后代,只有他们才有足够的金钱用最好的技术做最完整和最安全的基因改良。他们对通用智能技术的兴起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一方面,他们觉得智能机器人会为自己带来更多的财富,也会加强自己对其他人种和阶层的更强控制;但另一方面,又担心随着这个技术的市场普及,越来越多的普罗大众也会利用对高级仿生人的掌控实现财富与地位的超越。但有些聪明的基改人,尤其是政府里的那些高官,却满怀着另外一种更加紧迫的忧虑。此前,尽管基改人已经获得了方方面面的各种特权,在政府里也占据了不少关键的职位,但自然人与他们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歇。在他们看来,通用智能技术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自然人研发和制造高仿人无非试图利用他们来替代基改人,要把基改人踢下历史的舞台。他们非常清楚,私下里很多自然人称他们为“杂种”。在仿生人面前,他们确实也只是一种杂种。所有的基因改良都只是对身体、健康和寿命的改造,对智力却无能为力,他们并不能通过基因改造变得更加聪明,更不能通过转基因让自己的思维获得革命性的飞跃;而且,就连身体的基本改造也并不能保证百分之一百的安全,每个人的基因组背景都有或多或少的差异,相同的改良正是因为这种差异会产生不同的后果,甚至形成难以预料的恶性突变。基改人一直在寻找一种突破性的技术来安全而又直接地大幅提升自己的智力,从而像高高在上的神一样来俯视肉身易腐、思维迟钝的喽罗众生。
在全国上下都震惊于股沟所宣称的智能霸权并为自己的三大金刚何时才能迎头赶上甚至超越对方而揪心焦虑之际,基改人内部也在为如何实现自己的智力革命从而将仿生人扼杀于摇篮之中而费尽心机。神经博士东隼和量子教授赤松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被前者的“盘股项目”和后者的“劈脑计划”选中,将余生交付给了各自的秘密使命,也把谜团带进了共同的坟墓。
此时,虽然东隼已经成为了研发神经元芯片的一名主力,但他更为梦牵魂绕的却是一个名叫夏冰的女孩。夏冰在计算所从事智能系统里某个子系统的算法研究,认识她本来纯属巧合,但在东隼心里那是天意注定的缘分。那一天,他正陪同导师在计算所另一个子系统的算法组讨论问题。东隼来过几次,对组里的人都很熟悉,尤其对一个娇小的女生春心暗许。就在他最后一次下定决心,要鼓起勇气走过去跟她打招呼时,“啪”的一声,好像有个东西掉到了地上,他低头一看,一支口红滚到了自己的脚边。同时,一个丰满却不失苗条的女子婀娜着走了过来,嗲嗲地对他说:“不好意思啊”。东隼见她弯腰,也连忙俯身去拣,却同她撞在了一起。两个人都捂着头笑了。
“你叫东隼吧?我是夏冰,计算二所的。”她说着,伸出了手。
东隼惊讶于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认识自己,更被她柔软似棉的手指一下子融化了内心。
自此之后,东隼便陷入了癫狂模式;而对方却若即若离,有时如夏天的骄阳,有时似冬日的冰雪,毫无理由和规律可循。这让东隼也随之一会儿狂喜,一会儿痛苦。虽然从未得到夏冰的一个首肯或者承诺,甚至在第一次握手之后,就再也未曾触碰过她的肌肤;虽然每次只有在她想见面的时候才能相见,而且碰头之后的聊天还是围绕着工作,但从未有过恋爱经验的东隼已经准备好了把心窝掏出来,呈给它所属的人。
“上次临走时,你提到你们正在帮三所计算他们那个子系统的什么常数。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常数有什么用?难道他们算法里的变量不能保持输出稳定吗?”这是第二次约会,他们肩并肩走在涧溪公园的黄昏小道上,夏冰折了一根柳枝,递给东隼:“送给你。但你要如实回答问题作为回报。”
“谢谢。你知道当今物理学的两大热点,一是未知的暗物质,二是已知的常数。像万有引力常数和普朗克常数,它们普适、霸道、令人迷惑。解开了它们的秘密,就揭掉了宇宙的大半面纱。虽然至今毫无进展,但这不妨碍我们发现它们,利用它们。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我们采用的是同样的策略。简单地说,深度神经网络的经验差异和认知特异都不可拍,也并非坏事,但需要借鉴人类认知和思维的正常模式或标准范式,这就是思维常数,有了它,可以部分保证机器人避免走向极端。物理学常数可以建立物理公式和现象的关联;思维常数能够融合不同子系统和神经网络,有助于跨过人机融合的过渡,直接实现通用智能的应用。找到我们大脑思维的常数,是制造稳定可靠的智能机器人的关键”。
“你看,我就是有些好奇,你却非要像在做一场报告一样。书呆子呀你?不过,我喜欢!”
东隼憨憨地乐了,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夏冰一边走一边靠他更近了,肩膀偶尔碰在一起,都会让东隼的心提到嗓子眼上,手心沁出了汗珠,步态也失去了节奏。
“看你说的那么带劲,一会儿回去,你也教教我呗?好不好?你只要演示一遍三所的常数是怎么计算的,就行了。说不定我们所正在完善的那个子系统之所以一直不理想,就是缺少常数这根定海神针呢!”
“东隼,你有才华,诚实,善良。这些我都喜欢。只不过呢。。。。。。嗯。。。。。。我也说不好。我还需要时间考虑考虑。”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依旧肩并肩地走在幽静的黄昏小道上,只是换了个公园。“你有一个不可饶恕的致命缺点。你好吹牛,没有影子的事,你说的就跟真的似的。”
“没有啊!对着今天晚上又圆又亮的月亮发誓,我从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什么时候跟你吹牛了?”
“哼,还不承认。那好吧,我给你举个例子。你说你有一个很好的想法可以把量子特性和神经网络结合起来,实现人工智能对人类智能的完全模拟和超越。这不是吹大牛还是什么?”
“嗨,都怪我上次一时脑袋发热,说漏了嘴。你说是吹牛就是吹牛吧。这本来就是我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我给你说个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那时候,我爸爸还没有过世。每年除夕,我们都要守夜。南方冬天一般没有暖气,家里非常寒冷。再说,即使有暖气,我们那时候也用不起。爸爸就从山上挖了一些又粗又硬的松树根回来,架在堂屋的一个角落里,点着了,烧着取暖。我们围在边上,一边吃着妈妈炕的黄豆作为糖果零食,一边拍打着溅落在腿上的火星。有时候睡着了,裤子就会被烤焦,稍微一碰,就形成一个破洞。那时候一条裤子会从姐姐传给哥哥再传给弟弟,破了要缝补好,到了弟弟,就满是补丁了。为了不让我们打瞌睡,爸爸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说一些故事或者他一生中的某些见闻。我还记得他在最后一个大年三十晚上所说的故事。那是我们村西面芋头家的事。他们家姓吴。一天傍晚,芋头他妈从地里收工回来,想着担子上的桶里还有些粪水,就去给屋后的菜园施肥。就要浇完时,她听到婴儿的哭泣声,再仔细听,像是说“枝叶盖盖,枝叶盖盖”。芋头他妈就丢下粪瓢,循着声音找到韭菜地那里。你猜怎么了?她看到有一个陶瓷罐子在菜地的边上露出了一半,里面都是黄灿灿的金子,一闪一闪的,就像是无数张小嘴在一开一合地说话:“枝叶盖盖,枝叶盖盖”。那时已是深秋,早晨和傍晚还比较寒冷。芋头妈妈就从隔壁地里还没有捆扎的向日葵杆子上拽了几个较大的半黄叶子,把黄金罐子盖了个严实,赶紧收了工,回家做饭去了。
我问爸爸,芋头他妈为什么不拿几块金子回去?爸爸说,老一辈有种说法,金子可以遁土,有时候遇到坎啊梗啊什么的过不去,就会露出来。这时候就要有人给它盖上叶子或土什么的,它就能接着走了。你要是把它拿走了,就会灾祸临头。它要是说“回家抱抱,回家抱抱”,你就可以拿;它说“枝叶盖盖”,只能让它走。
晚上睡觉时,芋头他妈跟她的老头子抱怨,说他们没有财运,今天看见了那么多金子,居然都在嚷“枝叶盖盖”,没有一个要“回家抱抱”。她的老头子叫吴怀天,我们小孩子那时候吵架时,总是喜欢羞辱芋头,说他爸是“坏透了天”。当天夜里,芋头他爸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他偷偷起床,扛了把锄头,径直去了菜园。在韭菜地那儿,罐子还在,但已经遁走了大半,只剩一个小角了。他用锄头小心地把它刨了出来,手忙脚乱地连带着向日葵叶子一起抱回了家。在厨房昏暗的煤油灯下,芋头他爸迫不及待地扒掉叶子,往里面一看,我的妈呀,哪有什么亮闪闪的金子,只有一颗深眼豁牙的骷髅,正阴森森地盯着他。芋头他爸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爬上了老马子的床。老马子是我们家乡的土话,就是老婆的意思。自此之后,他就变得神神叨叨,成了人见人嫌的孤老兜子。
我怀疑这个故事是爸爸杜撰的,因为那一年夏天我们两家刚刚因为鹅吃菜苗的事情大吵了一架。村里无论谁家有什么屁大的小事,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和口舌,但我此前从未听闻过这个金子变成骷髅的事故。不过一年之后,芋头他爸被鬼上身倒是我亲眼所见。那是刚开始对人生有一点自己看法的我所受到的第二个震撼,第一个当然是父亲的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