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长水在贵平出院后又陪了她一段时间,然后才回了长春去上班,贵平休完了产假,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是也按时回医院继续工作去了。日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虽然长水和贵平的心中都各自多了一道伤疤,可是生活仍然毫不在意地继续着,所有人的革命大业当然更加没有停歇。
这时虽然那些年少的红卫兵们都已经上山下乡去了,各个派别之间的斗争也不像文革刚开始的那几年那样激烈了,但是各式各样的批斗会和相互打倒的大字报还是依然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并且就是在一九七一年这一年的初秋,中国政坛上更是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名字被写进了党章里去的革命接班人林彪副主席突然乘机叛逃,最后摔死在了蒙古!
此事一出,举国哗然,林彪及其追随者被随即定性为反革命集团,据说他在出逃前竟然正在策划反革命武装政变,企图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这一巨变让像长水和贵平这样的普通人都惊呆了,他们想不到那曾经高高在上和神一样的伟人并肩站立的人竟然转瞬间摔得粉身碎骨,而他的名字也在一夜之间从敬爱的林副主席变成了国家的头号公敌。
不过这些普通人们的震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领袖无恙,重要的是全国的革命军民们要团结一致共同打到林彪的反革命集团!于是从七一年底,全国各地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批林整风”运动。
长水自从孩子没了后,精神一直都不太好。他回到长春后,虽然每天还是跟从前一样上班开会,但是到了深夜的时候,他的眼前就常常会出现那个新生儿青白的小脸。他一时幻想自己还怀抱着孩子,哄他睡觉,孩子虽然闭着眼睛,可是长水仿佛能看见他的小鼻子呼扇呼扇地喘着气,感觉到那奶奶甜甜的味道喷到自己的脸上,让他的心也融化了。
这时他就会伸出手去在黑暗中虚虚地环成一个圈,闭上眼睛享受同他的牧野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拥抱。可是每每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发现,他的怀里空空如也,而他的眼前便会立刻浮现出医院院墙边上的那棵杨树,他的牧野原来早已经被他埋在了树下面的泥土里!
这时他就会感到深深地恐惧,他怕他的娇儿在土里被虫咬,被根噬!他开始在耳边听到孩子的哭声,孩子在喊“爸爸”!在喊“救命”!这样的幻想让长水寝食难安,让他想要撕咬自己的皮肉,想要砸烂房间里的所有东西。这种时候,他只能凭着仅剩的一点清明控制住自己,然后开始给自己加药,靠着药力勉强入睡,这样第二天他才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地走出去。长水在对孩子的思念中苦苦挣扎,他的病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的又重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而烟也越抽越凶了。
一天周末他的烟叶刚好抽完了,他拿了点钱从宿舍里出来想到街上去买点新的。在去市场的路上,要经过人民广场,长水手里捏着布袋子倒背着手迈上了广场的台阶,这时从广场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了大喇叭声,里面有人扯着沙哑的声音在大喊:“林彪反革命集团余孽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长水一愣,没想到今天这里竟然有批斗会,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刚才绕远路走另一边了。他抬眼向喇叭声那边望去,就在广场的西南角上,那里临时搭起了个高台子,长水影影绰绰地看到上面站着几个人,有抬头挺胸的,也有猫腰做“喷气式”的,台子下面已经围了一群人,远处还有很多人正在往那个方向赶,而他这时才注意到,就在他身边也不停的有三五成群的人们扛着标语和红旗向那个台子跑去。
长水停住了脚步,他不想走过去旁听那千篇一律的声讨声,也不想看到人们因为践踏了别人的尊严而得到满足的红面孔,他认为这种时候所谓的是非,所谓的革命和反革命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在此时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都集体丢弃了人性中的善良与悲悯,尊严与人格,让暴力和狂热,恐惧和妥协主导了全部灵魂,批斗与被批斗的人们这时全都不能叫作人,他们都是魔鬼的一种。
长水开始转身,他想逆着人流向外走,“多绕点路总比看一场人间疯狂的闹剧要好。”,他想。可就在他一步步快走出广场的时候,身后的那个大喇叭又响起来了,那里面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带——林彪反革命集团余孽,反革命走狗,头号黑帮分子李富年,反革命大走资派李文海,反革命狗崽子李建军,资本家余孽方舒雅,反革命走资派庞广智!”
长水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他停下脚步仔细回想,刚才他仿佛听到了舒雅的名字!他晃了晃头,那声音是如此的真切,并不像是他的幻听,而在舒雅的名字前面好像还提到了李建军!长水再次转过身来,他踮起脚努力地向那个远处的台子眺望,他看见随着刚才那一声令下果然有几个人被压弯着腰押到了台上面,和之前在那里立“喷气式”的人们站成了一排。
所有被批判的人都深深地弯着腰,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他们胸前连成一片的大纸牌子,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长水不再犹豫,他快步地跟着人流向台子的方向跑了过去,他要亲眼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终于挤进台下的人群中时,刚好台上主持批斗会的人拿着喇叭喊道:“把反革命分子的狗头抓起来,让大家看看他们丑恶的嘴脸!”
台上穿着军装,扎着武功带的押解人员们正两个一组反扯着那些反革命分子的胳膊,这时都腾出一只手来向前一把抓起那些人的头发把他们的头猛地向后拽,那些人的脸就齐刷刷地被迫向后仰去,完全展现在了台下观众们的眼前。这些人在被抓起来的瞬间大多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法直视头顶明晃晃的阳光和台下四面八方射过来的仇恨,鄙视还有幸灾乐祸的目光。
长水飞快地在那些脸中寻找着,他浑身不可控制地发着抖,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都是男人!应该没有舒雅!他喘着粗气,眼睛向这一排的排尾扫去,在最右边的最后一个人的脸上,他却看到了熟悉的容貌,长水的心有如被重锤击中了。
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那个他离别了十四年的女人,那个他藏在灵魂深处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女人,她现在被人强迫地压弯了腰肢,狠狠地抓着秀发,胸前还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子!她这时紧闭着双眼,长水几乎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她的脸在阳光下苍白得刺眼,美丽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长水傻傻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舒雅,此时对于他来说,天地间什么都不存在了,除了他和台上的舒雅。整整十四年了,这突然的重逢唤起了长水心底里所有对舒雅未了的思念,他轻易地穿过了时光再次回想起了他们所有的过往,爱从他自以为枯干了的深井里喷发出来,无法控制,无可抵挡。
他依然那样爱她,就像从前一样!过去的那些年的时间并没有稀释掉他对她的爱情,相反的,它就好像是酒粬把他们曾经的甜蜜催化封存,此时揭开已是又浓又醇的酒了。这酒可以迷醉世间万物,可以穿越生死时空,可以让人忘记所有人世间的绳索和羁绊,只想伴着这一缕柔肠飞到天的尽头。时间可以不必长,天长地久实在是太俗,只要这醉的一刻,刚刚好这一刻,如果能有一种冰可以在瞬间冻住这一刻,把它做成最美的冰花挂在永恒里,那么长水想,“我的人生就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