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就这样无助地在产房外等着,他期盼着最后的那一刻快点到来,他等待着那一声婴儿的哭声划破黑夜照亮他和贵平的人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水听到里面那主任和护士一声欢呼:“生出来啦!”
他的心呼得一下提了起来,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一般,他竖起耳朵等着听他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哭喊,然而里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半分钟后他听到那主任紧张地大叫:“小王,快把脐带拿下来!我来抢救孩子!”
长水大吃一惊,他惊恐地望向产房的大门,本能地想要冲进去,可是双腿却偏偏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与此同时他听见贵平发抖的声音问道:“那姐,怎么了?孩子怎么了?他怎么不哭?”
那主任已经无力回答贵平的问话了,她手上加劲给孩子做着心肺复苏,可是太晚了,十分钟后,她放弃了努力,这是一个男孩,可惜因为出生时脐带缠脖,已经窒息而死了。她没有办法,只好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了躺在产床上的贵平。
贵平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的话,那荣此时心中也有些惭愧,对上贵平那痛切的眼神,她悄悄移开了眼睛。贵平闭了闭眼,她的孩子死了!她这时浑身无力地躺在产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过了几分钟后,她才感觉到刚才生产时所有身体上的痛此时全都聚集起来,一同扎在了她的心上!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也死了过去,因为她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地摘走了!
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那荣,动了动干涸的嘴唇说:“把孩子给我!”
那荣有些为难,贵平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不知她看了孩子后会怎样,可是她当然不能拒绝贵平的要求,只好把孩子抱起来递给了她。贵平这时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她转头对护士说:“扶我起来。”
护士小王也替贵平难过,她上前轻轻扶着贵平坐了起来。
贵平把手伸向那荣说:“给我!”
当她终于第一次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浑身颤抖着,她看着孩子憋得发青的小脸,终于泪如雨下!她把这个软软的小肉肉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儿呀,还没有来得及看妈妈一眼就已经死了!
长水在外面听到了贵平的哭声,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了产房的门冲了进去。他看到贵平披头散发地坐在产床上,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她低着头,脸紧贴着孩子的小脸,泪流满面。长水的心一直往下沉,他浑身冰冷,有如掉入了万丈寒潭!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那主任,那荣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摇了摇头说:“孩子没保住。”
长水眼前一黑,他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才不至跌倒。贵平这时抬起头无助地望向他,长水也傻傻地望着贵平,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的眼睛,他们此时都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气息压顶而来,那是——绝望。
最后贵平被推回了病房,那主任怕再继续刺激她,好说歹说把孩子从她的怀里拿了下来。此时贵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声也不吭,长水坐在一旁也不说话。经过了一夜的折腾,他们两个身心疲惫,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静静地呆着让绝望悄悄吞噬自己。
嫂子李氏之前也在产房外边等着,知道了孩子没保住后陪着贵平掉了不少眼泪,这时看长水他们两个都呆呆的样子,心里发慌,她怕贵平想不开,于是跟长水说了一声就跑回家来。她连夜敲门叫起了泽文和隔壁家贵平的好姐妹秀荣,跟他们说明了情况,让他们赶紧上医院来看贵平。
泽文和秀荣听了也是跌脚长叹,想不到贵平的命竟这样的坎坷,老大的年纪好容易怀上了个孩子,临到生了还是没留住,真是造化弄人啊!他们两个跟着李氏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医院,在病房里看到贵平和长水的样子也很心酸。
秀荣上前一把抓住贵平的手说:“贵平,你心里难受就跟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吧,谁能想到,这个孩子竟然没保住啊!”
泽文在旁边赶紧劝道:“贵平,没事儿啊,没事儿,这个孩子没了,以后还能再有,你把心放开一点,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钻牛角尖儿啊!”
贵平被秀荣拉着,听着哥哥的话,眼珠终于转了转,然后死命拽着秀荣的手放声大哭起来。秀荣和泽文也都跟着心酸落泪,不过看到贵平终于发泄出来了,他们这才放下了心。
长水看到贵平被他们几个围着放声哭着,就知道她已经接受了现实,就像泽文说的,孩子虽然没了,可是日子还得继续过,他们又能怎么样呢,面对那个来了又走了的小生命?他们的宝贝在这个尘世里甚至激不起半分涟漪!
长水悄悄退出了病房,好像有一个力量牵引着他,他又回到了产房前。产房的门开着,护士正在里面收拾东西,长水走了进去,他看到产床旁边的桌子上,他们的孩子静静地躺在一个白色的托盘里。
长水的心缩成了一团,他低声问护士:“我能把他抱走吗?”
护士一愣,问:“谁?抱走谁?”
长水指着托盘里的孩子说:“我儿子!”
护士无语,愣了几秒钟后才说:“行,你抱走吧。”
长水走了过去,站在桌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他小心地用衣服把孩子包起来,抱在怀里走了出去。
他怀抱着孩子茫然地走出了妇产科的楼,在楼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此时正是午夜,四周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他身后楼门上面的墙上亮着一盏灯,将将照亮门前的一片地方。长水坐在台阶上,把光抛在了身后,他的手机械地搂着怀里的孩子,把他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孩子的身体已经凉透了,他却还在幻想用心头的一点热血温暖他的宝贝!
长水仰头望向夜空,今夜无星,月也半隐在云的后面,忽明忽暗。早春的风依然刺骨,长水缩了缩肩,然后低头对怀里的孩子说:“牧野,你冷吗?别怕,爸爸抱紧你,靠在爸爸怀里就暖和了。你知道吗,我和妈妈早就商量好了,你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你牧野,爸爸盼望着你长大的时候这个世界能好起来,你能在一片自由的天地下生活,放眼望去,你的世界里全都是片片绿草生机,茫茫苍天之下,天性,自然,公义,人格全都可以挺直而立,而你也可以循着本心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啊!牧野,这个世界太混沌了,所以你竟然不肯停留,对吗?只是你这么小,这么软,这么无辜,你让我和妈妈怎么舍得呀!儿子!”
他轻轻揭开包袱的一角,露出了孩子没有巴掌大的小脸,他用手小心地摩挲着孩子的脸,望着那胖嘟嘟的两腮,高高的鼻梁,还有紧闭着的双眼,长水的泪如雨点般落下。他抱孩子的手臂紧了又紧,仿佛要把孩子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舍不得呀,舍不得呀!生和死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命运使他们无缘彼此相识!
晚风播散着长水抱子痛哭的悲声,黑夜如幕遮掩住了这对背光而坐的父子,不知天地间是否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可以轻轻抚摸一下他们的悲伤,因为这哭声真是令人心碎!人心尚有悲悯,可这永寿的天地怎么这样的无情!
长水抱着孩子哭干了眼泪,此时周围的黑夜正在慢慢退去,东边的天际开始发白,医院院子里的杨树上面,睡着的鸟儿都醒了,它们开始叽叽喳喳地吵起来,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对于早起的鸟儿来说,天还是很蓝,春天的阳光一天暖过一天,树都泛青了,花也快开了,它们在这新的一天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展翅在蓝天下飞翔,它们的世界里面一片生机盎然。
而这时只有长水是绝望的,他的怀里抱着的是个没有生命的死孩子,他知道,他虽然愿意抱着这个小身体到地老天荒,可是实际上他却无法真的留住这具小小的躯体。长水借着晨光环顾四周,最后在墙角的一颗大杨树下停住了目光,他只能把孩子埋在那里了。
长水在附近找了块带尖的石头,他把孩子小心地放到旁边的地上,然后用那块石头开始在树下刨土,他用尽了气力挖出了一个很深的坑,他想把孩子埋的深一点,让他能够睡在深深的地下永远不被打扰。挖好了坑后,他用已经磨出了血的双手再次抱起了孩子,然后轻轻整理了一下这个用他的外套做成的小包袱,他最后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就飞快地拉下布来遮住了孩子的脸,之后便再不迟疑把这个小包袱放进了坑里面用土厚厚地掩埋上了。
看着这一小片新土,长水靠在树旁久久不动,永别了,宝贝!永别了,爸爸的心肝!生生死死,如此的简单,牧野,你从生到死竟无半分在人世间停留,也算是决绝干净!想到这儿,长水竟然轻笑起来,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以后去死,这中间的几十年劳劳碌碌,悲欢无常,种种苦痛,在在生事,何其烦恼!而我儿却可由生入死不惹一分尘埃,有何不好?有何不好!
长水盯着那片新土喃喃自语着:“这比我强,比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