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回忆祖母吴健雄 (兼议吴健雄未获诺奖之实因) -1

恰似远来的红叶,怀着一片赤子痴心,或思乡长啸,或感时叹咏,或壮哉抒志,或相思寄情,喜怒哀乐,无不聚于晨空的笔端,无不融于云廊的书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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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女回忆祖母吴健雄  (兼议吴健雄未获诺奖之实因) -1   ZT

 

Jada Yuan 是袁家骝 (袁世凯的孙子) 与吴健雄的唯一孙女,出生于美国,本科毕业于耶鲁大学。现是《华盛顿邮报》风格版的撰稿人,专注国家政治。

她表示:世界尊崇吴健雄为开创性的核物理学家,但对我来说,她是奶奶 —— 我渴望更多低了解她的私人世界。

  吴健雄孙女Jada Yuan

01

有人把绳子一拉,黄色的帘布飘落下来,露出我祖母的的雕像,有三层楼那么高。

那是2012年5月,出自一位雕塑家之手的吴健雄耸立在上海北面不远的一座市镇(江苏太仓)。她是名满天下的核物理学先驱,1936年从中国前往美国留学,而且,从很多方面看,从此一去不回头。她推翻了曾被认为是自然基本法则的定律,在曼哈顿养育了我的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教我怎么用筷子。  

在实际生活中,她的身材可能刚好5英尺高,而且随着衰老而愈变矮小。如今的雕像还原了她年轻时的模样,坐落在一个底座上,披着那种学术长袍,我只是在她十六次获得荣誉科学博士学位的照片中才见到过,其中一次是普林斯顿大学,首次将这样的学位授予一位女性。当时我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尊雕像就是她。铜像那么大,那么绿——与自由女神雕像一样的薄荷绿色调。

我和父母事前飞到了上海,一百年前的1912年,我的祖母在此出生,然后向北驱车一小时到达位于长江入黄海处的渔村浏河,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们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在迷糊中出席了当地政府为她组织的百年生辰庆典。我没料到会有警察的摩托车队开道,有着她名字的横幅跨越过大街上方。还有每天夜晚与共产党官员一起的喧闹的宴会,以及宴会上如流水一般的茅台酒——一种清澈的发酵高粱酒,味道像甜松节油。在这种场合,像我的表叔吴肃这种善于交际的人,会走遍每张餐桌给大家敬酒。然后你必须像他一样走遍所有餐桌,接连不断地干杯,每隔一杯偷偷往里注水,使你不至于醉倒在半道上。

每次访问中国总是同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过的亲戚见面,还有那种嘈杂而熟悉的语言,美国出生的父亲和我听了一辈子也没能听懂多少。我们只是任人摆布。

雕像揭幕的那天早晨,我们的亲戚带领着我的父亲袁纬承(Vincent Yuan,吴健雄唯一的孩子)、我的母亲露西·里昂(Lucy Lyon)和我(唯一的孙辈)来到一片折叠椅的海洋前面,每个椅子上都覆盖着红色和黄色的织物。仪式中有很多不加翻译的中文演讲,讲话中某个地方我听到了我父亲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名字。我表叔赶紧示意我们站起来挥手,然后响起了一片掌声。我的母亲是种族上而非宗教上的犹太人,金发碧眼,当她被介绍而站起身来时,数千人齐声发出一阵惊叹。

到中国去纪念我的祖母,我们以前也经历过:在她读大学本科的南京,有一个纪念馆。她的另一尊青铜雕像矗立在上海。这次百年诞辰之行,我们参加了吴健雄陈列馆的开幕式,其中展示了她的学术论文,以及她在白色实验室工作服内穿的开衩旗袍。在她的家乡,我们参观了她父亲创办的学校教室,她父亲办学主要目的是让自己的女儿能够接受教育。那里孩子们唱了关于吴健雄的歌曲。

中国的英雄崇拜令人印象深刻,而当你的祖母是崇拜对象时,那简直是一种超现实的体验。在纽约,她来回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实验室和附近的租金稳定的教员公寓之间,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一起住在那里的祖父是一个粒子物理学家,还有我父亲,他后来也成为一名核物理学家。

这种圣人一般的崇拜,很容易使人失去对真实人格的了解。我还保留着对自己祖母的记忆,不过不完整。使她成名的研究工作改变了科学家对宇宙的认识。这激励了无数女孩和妇女,她们直到今天还同我有联系。

然而,回到我记忆中的图景是我的童年:穿着她给我的印有圆点的派对礼服绕着她跳舞,或者和她一起冲下楼去看克莱蒙特大街的圣诞颂歌表演。今天我快到了她做出伟大发现的年龄。我有生之年中有一半是和她祖孙相知的岁月。

像许多来自移民家庭——或者来自科学家的家庭,经历过战争和破坏的家庭——的孩子一样,直到祖母逝去从而没有机会再问她的时候后,我才意识到我对她的一生知道得那么浅薄。把记忆拼合起来。我们的家庭故事在官方说法和传记中被重复了许多次,不清楚哪个版本是真的。过去是一个结束了的篇章。第一代人努力与旧的生活方式、语言、食物拉开距离。像我这样的二代孙辈,却回过头来,渴望更多地了解当初这一切开始时的情况。

 美国邮政局,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核物理学家吴建雄

我的祖母在中国像摇滚明星。后来,在2021年初,美国邮政局为纪念她而发行了一枚永久性邮票,于是她在美国也成了摇滚明星一类的人物。(你还可以购买一件印有她和其他 “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领域中的)女性” 的T恤衫。最近,她和她的邮票成为电视里智力竞赛节目“Jeopardy!” 中 “著名亚裔美国人” 的一条线索。标价800美元。)我祖母的邮票使得出现在邮票上的亚裔美国女性总数上升为二,与推广木须肉的厨师廖家艾(Joyce Chen)并立。

邮票中祖母的肖像看起来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聪明,眼光深邃,梳着精致的高发髻——这本身就是一项物理学成就。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狡诘,总是让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02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无非是在对我们亲近的人的生命进行理论上的诠述;一旦他们逝去,我们就会处理她们留下的资料和笔记。

我不是核物理学专家,但这是我的理解:我祖母在1956年进行的一项实验证明了一个理论,它打碎了我们对物理世界的认识。她接受了她那个领域内无人愿意面对的挑战,她证明了“宇称不守恒”,也就是说自然规律并不是完全对称的。 

一个自然现象及其镜像并不总是相同的。宇宙有时会区分左右。 

巴纳德学院的天体物理学家简纳·列文(Janna Levin)告诉我,为什么大爆炸后物质多于反物质——为什么宇宙中存在物质而不是一无所有?为什么没有湮灭到无影无踪?归根结底,为什么宇宙会像我们如今认识的这样存在?我祖母发现的这种不对称性可能从根本上回答了这些问题。 

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感觉来源于许多文字资料,其中一些与同行评审的科学论文一样可靠。有一本由江才健最初用中文写的传记,还有每逢表彰科学界女性时冒出来的无数文章。还有一本2019年出版的儿童读物《物理学女王》作了最简洁的叙述,后来发现这本书对我进一步了解祖母竟然特别的有用。

关于她的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回答是这个:祖母本应该获得诺贝尔奖。 

我甚至在懂得她的工作(不是说我有能力真正理解它)之前就开始听到这种说法了。她在全世界被称为“中国居里夫人”和“物理学第一夫人”。她在执教了几十年的哥伦比亚大学,总是要求学生在工作上尽善尽美并且长时间呆在实验室里,这时心生不满的学生就会称呼她为“吴夫人”——或者“龙女士”。她更喜欢别人叫她吴教授或吴博士。我叫她祖母,虽说一个受中国文化浸淫较多的孩子会叫她奶奶。 

她虽然未获得过诺贝尔奖,但她的名字却经常同那些得到过该奖的物理学巨人相提并论,比如居里、爱因斯坦、费米和费曼。

少年吴建雄和她叔叔吴周志,后者后来支付了她去美国的旅费

吴建雄(左五)身着黑衣,与家人合影。她的父亲吴忠义在她的左边,她的母亲范福华在照片的最左边(家庭照片)

吴健雄11岁时,她父母办的学校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于是她就离家求学。她很幸运——她在家里是排在两个兄弟中间的女孩,父母政治上进步,是真正的革命者,倡导妇女权利和女童接受教育的权利。

她要跋涉五十英里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到苏州的一所门槛很高的免费女子师范学校去上学。然而,她在晚上偷偷学习从同学那里借来的物理和数学书。为什么是物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但是当时正是1920年代,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推动下,欧洲和美国涌现出一系列令人兴奋的发现。想要参与其中是很可以理解的,好比年轻的帕蒂·史密斯在1960年代后期想要到(纽约)东村去一样。

1936年,她24岁时登上远洋轮。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横跨太平洋的旅程前往美国。他的旅费是叔叔支付的。她必须出国,当时的中国没有地方可以攻读原子物理学的博士学位。

日本侵略中国的威胁正迫在眉睫,当时那些离开祖国的人都知道他们在逃避什么。她去国后一年的第一场战斗,就发生在她家乡以南27英里的上海。然后是南京大屠杀,日本人强奸或屠杀了数十万平民,这是她不久前完成大学本科学业的城市,她也曾在这里带头到中国领袖蒋介石的官邸抗议,要求他采取更多制止战争的措施。

她当时没有预见到,这场战乱后来扩散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没有预见到她的兄弟和叔叔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折磨致死。她以为几年以后就可以回国的。

她在轮船上挥别父母的时候,也是她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

03

邮票发行时,一位记者联系到我父亲,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父亲把他的回答抄送了一份给我,这是他对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直言不讳的一次。

他能不能谈一下她是如何做一个母亲的?

父亲回答:她长时间在实验室工作,深夜才回家。“她一方面照顾我,一方面也要从事她的工作。”她检查他是否完成了家庭作业,但没有管得很细。

他们在一起有过什么快乐的事?

父亲写道:“说起乐趣的事,我们没有太多共同点,工作就是她的生活和乐趣。”她宁愿在旅行时,而不是在日常生活中跟他在一起

父亲从阅读人们关于母亲的文字中了解到自己童年的一些事情:“她实验室的学生给我们买了两张马戏团票,这样可以让她离开实验室两小时,”他说。“但她走了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笑着说她不必去看马戏了,因为保姆已经同意带我去。”

我来自一个物理学家的家庭,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长大,这是一座秘密兴建的小镇。我周围的许多成年人都有安全许可证,我们这些孩子也学会了不要打听他们的工作。他们过着神秘的职业生涯,对我来说是禁区。

我的科学和数学课都学得不错,但我更喜欢讲故事。所以我成为了一名记者,写了很多知名人物的特写,喜欢盘问他们的生活。不知何故,我从来没有试图揭去我自己家庭名誉的外衣。

即使现在也很难,因为如果我挖掘得过于用力,我不得不面对下面的想法:吴健雄在取得众多成就的过程中,没有平衡地兼顾她的工作和家庭生活,她的这些选择影响所及,已经波及到我的父亲,接着又以我在多年治疗后才开始理解的方式波及到我。这篇文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写成,在此期间,我动了一次子宫手术,并且冷冻了我的卵子——生怕43岁单身的我断了她家族的血脉。

 

Timberwolf 发表评论于
"任人摆布",真实而可悲的描述用词。
胥钧屏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格利' 的评论 :

确实写得很棒,声情并茂。不愧为专业撰稿人。
格利 发表评论于
这个记者后代写的东西感情和文字都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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