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过年


年是从冬至过起的。《清嘉录》里有一句“冬至大如年”。《东京梦华录》里描述,“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冬至数九日,小寒又大寒”,冬至是四时八节之一,是冬天的第一个重大节日,魏晋六朝称之为”亚岁“,仅亚于“岁首”大年。唐宋时,以冬至和岁首并重。现代这一天简陋了许多。虽然家家户户依然要庆贺一番,却不过南方吃碟年糕,北方吃碗饺子,“冬至年”过的大不如从前了。冬至日是阳历,阴历在隆冬十一月。

在山西,我的幼年,隆冬时节白雪纷飞 ,有时是轻描淡写的一两片,有时是小雪,下得仅仅湿了地面,有时来一场鹅毛大雪,将天地变成琉璃世界。天常是阴沉沉的,纵无雪也一副欲雪的景象。夜是长长的,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园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鸟雀的喧嚣,只有屋里的炉火是红红的,热烈地燃烧着。隆冬里晴天似乎是违和的,偶有阳光明媚的一天倒使人不知所措。假如以为这日晴暖贸然出去,一会儿准得鼻尖被冻得红通通流着清鼻水回来。回来跺着脚搓着手哈着气,发誓以后再不上当受骗。窗外的阳光就在窗内晒着享受着好了。明亮于冬是不相宜的,晴空不如铅色的天,无雪不如有雪,和风不如烈风裹挟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来得真实,来得自然。而年就在这一场场的大雪小雪中,就在这长夜,寂静,炉火,甜梦与阴天里隐藏着。

其实远在初冬十月就有了年的味道。“十月雪,硬如铁”,十月一场经冬不消的雪,就预示着冬天来了,迫不及待地来了,威风凛凛地来了,登堂入室,大声宣告。十月白日至短,母亲感叹,“日子像飞一样。冬天来了,年就来了。” 仿佛年是个小东西,趁着黑,跟着冬偷偷溜进来了,在厅堂站了片刻,被人瞥见了半个影子一块衣角,然后就蛰伏了下来。我是分明看见了它的,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一日日近了。似乎整个冬我都在为与它的会面做着准备。

进入腊月年味就更浓了。腊八是一年里我起来的最早的一天。母亲头晚泡米泡豆,凌晨烧火下锅煮,黎明时分叫醒酣梦中的人来喝。年味就在黑漆漆的夜与暖融融的灯光和粥里溢出来。喝过了腊八粥,九已数到了三九,“三九四九冰上走”,是大地极坚硬的时刻,然而小孩子们还是兴奋地跑着。过了腊八就是年,转眼到了二十三。二十三是小年,也是扫尘日。年关将近,要祭灶要打扫,家里里里外外都需清扫擦洗一新,刷墙换窗纸贴窗花挂年画,还要整理柴房里要烧的木头和炭。送了灶神上天,大人们更忙碌起来,二十六要备年货了。自己做,上街买,糖果,面食,蔬菜,猪羊鸡鸭,一样不能少。一年到头不过几日放纵一家人的胃口,是不能亏待的。大人们因为过年增加了额外的劳动,都忙得焦头烂额的。连我也忙起来。我忙着写正月里宴客的请柬,来年里请谁都是要提早做准备的。紧锣密鼓地计划着,马不停蹄地忙着,三十到了。

除夕却是最忙的一天。大清早就起来煮浆糊,趁着上午的天光写春联贴对联。草草将就一顿午饭,下午得“累旺火”(这是山西特有的风俗)。捡了劈好的整齐的块状板状的黑炭一截截搭积木般搭成锥型,底下留出风口里面塞进软柴,顶部收口后压一块炭四边垂下“福”字红封条,或者剪了花纸给它穿上花衣,预备着子夜时“焰”。这是重头戏。旺火通常由家里的能工巧匠累,旁人递料协助着。旺火好了挂灯笼,灯笼挂好已近黄昏,稍稍喘口气,歇一会儿又要和面包饺子。包饺子时是这一天里最平和的时候了。全家一齐上阵,这正好是小孩子练习的好时机。我们家兄妹三人都是在除夕这天学会包饺子的。我是女孩手指纤细,虽然哥哥们学得比我早,但我包的饺子却最漂亮,以后送给人家的饺子一律就承包给我了。这是因福得祸的事,对于懒人真是得不偿失。包完饺子天已黑透,吃过晚饭,哥哥们出去找朋友玩,家里安静一会儿,我睡着等着午夜的来临。

子时哥哥们陆续回来,我也醒了,大家动手抬出装满了炮仗的箱子,等钟终于敲响了十二下,旺火的火焰也升高了,先来一挂鞭噼噼啪啪炸着。然后窜天猴飞起来了,听得“吱”的一声清脆的响。二踢脚也引燃了,“滋”的一声冲上了天,在半空中又“砰”的一声开花了。花炮排着队在地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只有敦实的大炮仗还稳稳地端坐着。大炮仗爆炸的威力大,是要留在最后拿到门外的开阔处放的。孩子们跑来跑去地放,大人们坐着,站着看。不光是自己家的,邻里的也看得着,听得着。左邻右舍的声音都震耳欲聋的,满鼻子的硫磺硝烟味儿,然而是好闻的。旺火烧了一半儿了,炮终于放完了,再进屋准备吃宵夜。这一餐不能免,虽然谁都没什么胃口,但糖水也要喝一口。我不喝甜的,用一口茶来代替。喝过糖水茶水后,母亲点起高烛,我们围桌坐着,闲话家常,守岁到天明。

我终于不耐困倦睡去,一觉醒来,母亲不知何时已收拾干净了院子 ,家里厅堂已坐了来拜年的人。桌上醒目地摆着一盆正开花的水仙,叶子绿油油,黄色的花朵娇嫩欲滴。是客人送来的。来客见了睡眼惺忪的我笑容满面地招呼着,我过去道一句,‘给伯伯拜年’,手里就多了一份红包。我看着窗外回想前晚,私心里希望母亲不妨懒惰些,让满地狼藉多留一留,好让年味也多留一留。

早饭罢穿着新衣提着果篮随着父亲出门拜年。街上一地的红纸屑还未扫,像花瓣似的,东一簇西一簇的。爆过燃过的炸药和炭的黑粉末灰粉末像一幅幅图画似的。我们一路缓步走过去,到了一户人家敲敲门等着主人出来。主人闻声快步来开了门,在门口主客相互作揖鞠躬。门外的人说,“过年好”,门里的人说,“恭喜恭喜”。奉上鲜果,然后到下一家去。有时拗不过主人的热情,进去小坐片刻,喝半杯茶,吃几粒糖再走。这时候无论是艳阳高照的晴天,还是彤云密布的阴天,空气里都弥漫着新春的气息,使人能气定神闲昂首挺胸地行走,不是年前只管一路向家跑的畏畏缩缩的样子。这以后只觉得天气无端就温暖起来,让人无端生出欢喜。也许正应着春联写的“辞旧迎新万象更新”,也许正如数九歌里唱的,“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过年大约正是在五六九,出城去河边走一走,柳树真的已微微冒出绿芽了。

正月里亲戚朋友开始轮流作东,仿佛日日都是节,年味是一分不减的。初一我们家吃素,父亲去庙里上香也恭请了城里唯一的的老和尚和庙祝来。初二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姑姑们一家来。初三,初四我们再一起到三伯父四伯父家赴宴。初五破五开市接财神,再放一通炮。中午晚上大开家宴,换伯父们齐来我们家。我们家院子宽敞,赶上好天气,乡下的表叔们进城会带了乡亲来打个尖儿,就在院子里搭席吃一顿。初六七家里前院便能见着陌生的人进进出出。初八九改我们出去,今天张伯伯家,明天李伯伯家,后天庞叔叔家,大后天高爷爷家。十二以后父亲回请邻居同事朋友。我幼年时不时兴去饭店包席,各家的吃食都是自己家精心制作的,家家都有自己的特色,直吃的我欲罢不能,到积食病倒。初一到十五,不是宴客就是吃请,吃过饭就聚着打麻将,有庙会就逛庙会,也看戏看电影,大家都喜气洋洋的,人情往来里元宵节到了。

元宵节最热闹,十五十六十七三天可谓盛到了极致。不光是家里,整个城都动起来了。这三天有两个必不可少的活动,一是看花灯,一是看烟火。灯不必说了,大街上家家店铺檐下挂着八角宫灯,不停转的走马灯,花篮灯,绣球灯,莲花灯,牡丹灯,白菜灯,鲤鱼灯,船灯,铜钱灯,也有别出心裁的字谜灯,还有几盏我叫不出名的灯。灯白日里看已美不胜收,夜间亮了更增添了颜色。晋中烟火也特殊,除了一般的礼花,还有一种组合了各式炮仗的焰火箱,被安置在高阔处,叫做火器。火器极是危险要专人点放,放起来火树银花,映照得天上的星月都黯淡了。

十五早早吃过晚饭,父亲母亲便带着我们上街,先去文化馆猜灯谜。七八点钟的光景,文化馆的院子里已站满了人,门前的几棵大树身上贴满了白纸黑字的谜面,有些已勾了红圈。哥哥们自负是猜谜的魁首,施施然上前,一会儿功夫怡怡然回来,怀里抱满了战利品。粗细几杆狼毫,大小几块墨,薄厚几叠宣纸,一方砚,一本谜语书,有一年竟拔了头筹把头奖君子兰搬了出来。哥哥们大了,把东西送回家即呼朋唤友自去玩乐,父亲母亲和我向城中心走去。人群越来越密。大街上一会儿来了秧歌队,锣鼓喧天中扭一段,我们挤进去看看;一会儿遇上高跷队,锣鼓喧天中也扭一段,我们也停下来看看。舞狮舞龙的最吸引人,大家都追着,围成圈站定了仔细瞧,一边瞧一边大声鼓掌叫好。大人们还从狮子身上拔几根彩丝给孩子系上讨个吉利。这些节目白天也有,但是似乎远不如夜里的精彩。走累了冷了沿街的商场店铺公司门口都有大旺火,三三两两结伴的人们烤着火,议论着哪家的旺火最大最高,到底是两米还是三米,今年的礼花有多少响,会是谁放。到了放火器的时候,父亲找个地势高的角落,抱起我,把我举放到上了门板的商铺的窗台上站着。人群都屏息静气朝着一个方向望,当夜空街市被焰火照亮的霎那,众人齐声发出欢呼。火器城中东南西北各一个,一个刚熄另一个立刻亮,一个接着一个。焰火完了夜也深了,人潮渐渐散去,路上有孩子遗落的鞋子手套,远远有人高声唱着,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花灯黄,花灯红,雪打花灯好年景。”

母亲只肯陪我们出去一天,但是又鼓励我莫要错过了好时光。每到十七的夜里,当母亲说,“最后一天的灯火了”,我小小年纪听了就不由地怅惘,心里顿时感到灯火阑珊的寂寞。十七过后果然就冷清下来。吃完了剩余的年货,年味渐渐消失去了。三个月来积累起来的欢喜,挥霍一空了。

好在春光一日日茁壮,“立春雨水渐,惊蛰虫不眠”,白天更长了,气温回升了,地解冻了,冰融化了,雪少了,雾薄了,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这时候正月过完,已是二月。“二月二,龙抬头”,过完二月二年真正过完了。春深日暖,大人们终于可以歇一歇乏累,孩子们又憧憬着下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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