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风
我们去吃了二哥家孩子的圆锁宴回来,阿爹讲起他的十二岁上夭折的二弟我的二叔的故事来。传说我的二叔婴儿时粉雕玉琢,长大了欺霜赛雪,飘逸出尘的像佛子一样美不可言。而且他不但长得像佛子,他的睡相也像佛子,从入寝到起来只有一种姿势,一整夜身体都不翻动一次。他从婴幼儿少哭闹,到少年喜听诵经,在十二岁上睡着就去了。阿爹讲着讲着陷入到回忆里。
我爱蜷着睡,听了就纳罕,忍不住就多嘴,直挺挺的睡一夜难道不难受,好似挺尸一样。许是打断了阿爹的梦,阿爹听了斥责我,哪里听来的混账话。我听六哥念西游记正念到唐僧到了天竺国被困,猪八戒在留春亭吃饱喝足了对沙僧说:“你那里知,俗语云:吃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哩!” 便应声答说,昨天六哥说的。阿爹阴沉了脸命令我,进去罚跪,一个时辰不许出来。
我看阿爹脸色实在难看只好进去他的佛堂里,直直跪在佛前的蒲团上。望着观音菩萨慈悲美丽的面容,想起了二嫂家的杏花糕。早上起得早,又挨了训心情低落,跪了片刻就有些困。揉了揉膝盖,不忍它们劳损,便顺着蒲团的边缩成了一个团,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好,过了一忽儿沉入了梦乡。半梦半醒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走进,然后落入熟悉的怀抱里,阿爹叹着气说,又睡了!总蜷着,像猫一样。
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我朦胧睁开眼,是六哥站在床边一边大力摇晃我一边大声嚷嚷,别睡了,快起来,我逮着一只大耗子,有一尺来长。我迷迷糊糊跟着六哥去看大耗子。那是早春二月,风还凛冽,我从暖被里骤然到了寒风里,又在柴房门口蹲久了,便受了凉生了病,发了三天的高烧,烧得还说起了胡话。家里人一致认为我又惊了魂,打听到当天又是六哥带着我胡闹,于是六哥顺理成章又挨了打。这不是六哥因为我挨的第一顿打了。前一年秋天我还亲眼目睹了他挨打的惨状。
我少时早慧,六岁启蒙,初学诗是从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学起。诵读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时会泪下,诵读到洛阳女儿好颜色,坐看落花长太息会发呆。我本来就有些呆症,从娘胎里来就爱睡,爱静,二叔是睡过去的,家里见我小小年纪为了花月伤怀,都担心我步了二叔的后尘。祖父更不许我独自静坐,叫来了四伯父家的唐家上下最不长进的顽劣浑小子小六陪伴我玩耍。六哥大我六岁,黑墨墨的像块炭,已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他爱玩爱闹,爱四处闲逛,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像只不服管教的野猴子。他接受了长辈给的任务,带着呆头鹅做他的跟屁虫。他带着我走街串巷,赶蛤蟆,养蝌蚪,捅马蜂窝,捕蝴蝶蜻蜓,出城抓鸟摸鱼,捉树山羊天牛,花大姐,用细线系住腿让它们比赛飞。一个夏天玩得五花八门,我果然就活泼了许多。祖父见了很高兴,夸赞了六哥,六哥愈发胆大,有一天说要带我去骡马市场玩。他听说北门外的马市开了,蒙古的马贩子牵了高头大马来卖了。六哥喜欢神骏的大马,他听四伯讲我们家族的传奇,就梦想做个骑马走天下的大侠。却不知骡马市场的马早已不能做战马,只是拉车的驽马,瘦骨嶙峋的。我们去了很惊诧也很失望,六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又灵活又敏捷,我跟不上他,和他走散了。市场里乱糟糟臭烘烘的,有马,有骡子,也有驴。我看见了温顺的大眼睛小驴,就走进想摸摸小灰驴的耳朵,驴子却抬起了蹄子踢向我。旁边人大声叫起来,六哥突然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驴子被人扯回去了,我们两个灰头土脸被人送回家。我回家就沉沉睡了。
我睡好了去找六哥,到了大门口,就见六哥跪在院子中,四伯父正在教训责罚他,七妹妹,那是你五叔的心肝宝贝,你竟敢带着她去那么乱的地方,踩着她怎么办?伤着她怎么办。六哥嘴倔,我会护好七妹妹的,不会让她伤着的。四伯父扬起了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六哥的背,说到,你个小畜生不知悔改还敢嘴硬。六哥接着顶嘴道,是四爷爷让我带七妹妹玩的,又不是我去求的。四伯父气得变了声音,鞭子又要抽下去,我慌忙跑过去趴在六哥身上护着他,四伯父来不及收鞭,打到了我身上,那是我们家传的放羊鞭,抽一下一道红印,真是疼。六哥见我替他挨了打,回身抱着我,我们两个哭成一团。又彼此抹着眼泪,安慰对方,六哥不哭,七妹妹不哭。四伯父呆住了,赶来的阿爹乐了,一手牵着我,一手拉着六哥回家给我们敷药。四伯父气狠了,六哥在我们家躲了几天。
这几天里趁着秋高气爽他又带着我爬城墙去追南飞的大雁。爬到墙中段我一个不小心从斜坡上摔下去,亏得死死揪着一把草,等六哥回头发现托起了我,我的手指已割破出了血,后来整只手掌先红肿后乌青,也蹭花了脸,母亲怕六哥挨打没声张。手不疼了我们去钻防空洞。下了地道一阵疯跑,我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洞里,摔晕过去了。等我醒来不见六哥,洞里潮湿黑暗,身下也硌得疼,伸手摸摸是尖尖长长的东西。忽然灯光亮起来,一个人居高临下望着我。我看看自己,是坐在一个装着萝卜的篮子里。阿爹来接我时,我已被提上来,满脸泥土,在萝卜堆里睡着了。阿爹叫醒我抱我回家,六哥紧紧跟在我身边,母亲给我洗完澡送我上床六哥也不离开,坐在床前紧紧握着我的手默默流泪。原来六哥跑出去不见我返回来找,找来找去找不着,赶紧去找阿爹,阿爹通知了全家出来找人,在地道里来来回几遍都不见我,我凭空消失了。天黑了全城都知晓了唐家的小女儿不见了。藏萝卜的人家晚上包饺子去取萝卜,看见我喜出望外,六哥听到更是欢喜,飞奔到地道跑掉了一只鞋子都不知道。六哥从小被训被打,但他毫不在意,他是个天性快乐豁达的孩子,但是伤了我丢了我使他害怕,他不用四伯父打就不带我野玩了。
我们改在邻里院里玩。高家买了大狗,他带我去看,一进高家大门,我看见没栓链子的狗心里立刻升起不详的预感,黄狗似乎和我有仇,见了我就直冲过来。我转身要跑,正好就被咬了屁股。六哥跳出来救下了我,回家就挨了打。我差点被驴子踢了头,也是六哥救了我,他也挨了打。这回虽又是六哥拼命救了我,但他依旧又挨了打。六哥和我的缘分就像是欠债的和讨债的。然而无论挨了多少打六哥也不悔,仍然一心一意带着我玩。
六哥和二叔排行都是六,长辈们也总爱拿他们比,说二叔见了蚂蚁都小心地避着走,被蜜蜂蜇了不顾自己的眼睛红肿,手里托着蜜蜂念阿弥陀佛。六哥是见了蚂蚁窝不毁不罢休,午后起了风眼看要下雨,六哥忙着提着水壶灌蚂蚁窝,我在旁边看着,忽然长翅膀的大蚂蚁飞出来,偏偏直追着我,旋起的风也要卷着我,我被吓得一动不能动,接着又是发烧昏睡。祖母断定我又惊了魂,我心里隐约知道祖母又用黄表纸剪了小人上上下下擦我的全身,知道六哥又被结结实实揍了一顿。似乎看到六哥顶着伤偷偷来看我,妹妹你快好,六哥带你去看驴,上次六哥摸到驴耳朵了。我小时候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不知道我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尤其在长长的昏睡后。我不知道眼前的事究竟是真实发生的呢还是做梦梦到的,睡中的梦都像是真实的,而真实的也像是梦一样。这一次的情形和上次去了趟庞家受了惊一样,我不确定六哥是真来过了,还是我在梦里见他来过了。
等我慢慢有了精神,六哥欢欢喜喜来陪我背书,小萤虫,点灯笼,飞到西,飞到东。飞到河岸边,小鱼正做梦。飞到花园里,小鸟睡得浓。飞过张家墙,张家姐姐忙裁缝。飞过李家墙,李家哥哥做夜工。然后我们两个唧唧哝哝地笑。六哥走后,父亲叫了我问,刚才背的什么虫,我回答说淫虫,坏虫子。阿爹问说,你知道什么叫淫虫?我回答就是专做坏事的虫子。阿爹斥责说,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做坏事?我说,像张家姐姐和李家哥哥做的。阿爹气的发晕,问,李家哥哥哪里做坏事了?我回答因为李家哥哥在做夜工,坏事都是夜里做的。阿爹厉声又问,谁教你的?我吓坏了,看着周围哄笑的哥哥姐姐们也觉得羞愧极了,于是放声大哭,六哥呀。阿爹勃然变色,我被罚了打手心。我虽懵懵懂懂,但下意识知道我闯下了弥天大祸,我不仅说错了话还牵累了六哥。听说六哥又挨了毒打。他好些日子不来看我,不知道是生了我的气还是伤没好不利于行走,如果不是这两种缘故,他是能绕开四伯父的。我要去找六哥,母亲东阻西拦找了百般借口不让我去。终于有一天我跑到四伯父家见着了六哥,六哥却把当我空气一般无视,直直从我身边走过去,任我大喊他六哥六哥也不答应。我去求祖父,祖父捻着佛珠不说话。后来小哥哥告诉我,家里人的本意是希望我借了六哥的生气能勃勃生长,谁知我反而因为六哥几次三番受惊吓,惊吓也罢了,如今还添上了思想罪,我越来越不像话都是六哥教唆的,大人们不许六哥和我玩了。
我是在寂寞地长大的。童年的玩伴只得六哥。自从六哥再也不来,我又安静了下来。倒是再也没有受到惊吓了,平安长到了十二岁。我十二岁圆锁后,六哥是个青年了。他学业上大有长进,考进了一所专科学校。过了几年他毕了业做了一个电工,我也长成了大姑娘,我们两个见了面,都有些腼腆,似乎都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我心里总存着一个疑惑,六哥是不是因为我冤枉了他恼了我,我想着我总要去问问六哥,但似乎总没有合适的机会。
六哥毕业后就带了女朋友回来,不久家里就为他们办了婚礼。六哥的婚宴开了三天,热闹非凡。除了自家的亲戚外来的同学,本城来了半城的人。算命的,卖菜的,杀猪的,拉煤的,赶大车的,唱戏的,捡破烂的,甚至于叫花子,男女老少,三教九流都有,都是六哥的朋友,都来了。六哥满面春风一一请了他们上坐。雇来的影楼拍了他们有史以来最为奇特的合影照。六哥新潮,还请来了摄影师。阿爹后来告诉我,我的镜头很多,几乎占了一半,都快赶上新婚夫妇的了。我没看过录像。以后每逢春日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就不由忆起那个相似的春日,那个充满欢庆与热闹的春日里六哥意气风发的模样。我想像我穿着杏黄的春衫,混在人群中,追在六哥的身后。那是我最后一次做六哥的跟班。六哥婚后就搬到外省上班去了。我从此就很少见到他了。
时光一去如流水。前年回乡在四伯父家终于见了六哥一面。四伯父精神矍铄,九十多岁了还能骑自行车参加环城赛,还能打羽毛球,六哥却是老了,头发花白,像我们在骡马市看过的那匹无精打采的老马。见了我眼中隐隐有泪光。我问起他当年问什么不理我,六哥说了一句,当年我因为妹妹不知挨了父亲多少顿打。挨打我不怕,我真怕妹妹像六叔一样一睡不起来。四伯父立刻横眉立目,那是你小子讨打,跟个混世魔王似的,给你老子惹了多少麻烦。六哥没再说话,我也沉默着。四伯父继续絮叨,都是六,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佛,一个魔。一个白的像雪,一个黑的像墨。六哥笑了,我也笑了。我的佛子般的二叔早去了天上,我和六哥在地上各自生活着,我不再是懵懂稚童,他不复是青春少年。六哥的名字是师韩,我觉得和五哥师墨正好叫反了,六哥才像是钜子的弟子,墨家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