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

                   醉花阴


 

       母亲近日向我抱怨说,山西今夏很干燥炎热。除了气候的原因,自然也是因为她的住所大不如从前了。电话里听母亲回忆旧事说起我们的旧居,她感慨我们老城区的宅子都没有免掉被卖被拆的命运,然而新起的高楼又实在是丑陋的惨不忍睹。她问我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住过的家,我想想回答母亲,不只记得我们家,邻家也记得的。

 我们的老宅靠近政府,位于城西。政府是由过去的衙门改建的,门前的大街,往东叫鄯阳东街,往西叫鄯阳西街。街两旁错落种着杨柳树。东西大街有数条小街通向城南。西街到头有一座关帝庙,被拆毁后,只剩下老树和残垣。庙背后便是城墙。以庙为中,有两道巷子。北向是顺城巷,顺城巷拐个小弯儿接着另一个巷子通向西城门。我的四伯父家在顺城巷。南边叫杏花巷,是我们住的巷子,因巷内城墙下有成片的杏林而得名。又因巷子深,城里称作杏花深巷。从杏花巷左转出去是南迎大街,大伯父就住在南小街上。我们三家人离得都不远。杏花巷从北入口西向数起,临着庙的是杨家,家业早已败落了,有一个痴傻的二十几岁的女儿成天被锁着,从杨家经过常听到她凄惨尖利的嚎哭声。我幼时好奇,有一次在门外探看,她挣扎的疯状,很是吓了我一跳。我从没有进去过杨家,直到后来高中同学寄住姐姐家,姐夫偏巧是杨家人,有一次随同学看她姐姐,才看到院子的全貌,早已是乱七八糟的大杂院了。

 往下是彭家罗家,和曹家。曹家住着父亲的朋友哑子曹。曹叔叔虽然口不能言却不聋,能听,可以用笔和人交谈。他写的一手漂亮的卫夫人簪花小楷,也会摄影。因为时代和残疾,娶妻娶的是傻妻,不幸所生两子也随了母亲。曹家的本支只剩了曹叔叔,当时是住在狭小的东小跨院,正院倒被旁支占了。再下是高家。高家子嗣众多,四个成了家的儿子媳妇天天吵吵嚷嚷闹得鸡飞狗跳。这是到了巷子的中间。再往下东面王家,西面另一户曹家,我们叫高台阶曹家。 从中间往回数东向也是两户人家,我不熟悉也忘了姓氏了。巷口的一户从未见开过门。靠里的挨着我们家后院的那户人家在我脑中留下了一幕难忘的场景。那是一个晚春的傍晚,我去找落在他们院子的风筝。扣了门环,半天无人应门,我小心翼翼推门走进去,走过昏暗的门道,抬眼看到一个老婆婆站在正房檐下望着我。她不言不语,她的目光阴森森的,她穿着一件玄色的大衫,随着风在她身上晃荡着。衣院子里杂草丛生,在斜阳的映照下闪着朦胧的暗金色的光,庭院是那样的寂静,那怪异景象令我害怕,我拿了风筝赶紧快步跑了。

 杏花巷的特别在于从中间东向凹进去藏了三户人家,与巷子呈几字形,我们家占了左腿,头上是尹家,右腿是庞家。

 尹家的庭院规规矩矩 ,乏善可陈,别致之处在于大门开在西侧,不面对着正房,进门远远所见的都是墙壁,门前开阔,左边种有一棵高大的丁香树,春天花开时花香似乎扑面而来,其实树是隐在北里的。站在门口望着,又显得远而朦胧。父亲说尹家的院子门内右边应该开池养金鲤才好。

  庞家的院子不同于别家的。他们的祖上做过前清的官,以前进他们家需得通传。进了大门西边两间小房, 过去应是门房,西小房对面是三间小正房,供给看门的下人住的。从正房往下的南边又分东西两边。西边顺着夹道进去是一处小院,东边东墙南墙与夹道壁和后墙自然形成一个四角的天井,南墙上开有一个小大门,又有一扇大大门在南墙后边的墙上,大大门门前左墙角的空旷处有株梅。 庞家的院子是前后跨院,进了二道门才是他们的正院。他们的正房高高在上,从门进去左转,正房堂前是宽而平整的青石高台,台的四边设了石凳,也有栏杆,四角雕有石兽。正中起了花架,有一架葡萄藤。正堂东边有耳房,比一般的耳房都宽敞,与正房一个月亮门之隔,是个别具一格自成一体的小院子。是姨奶奶住的地方。下到东西厢要走三四级的台阶。从正房看下去,东西厢房是俯视的视角,厢房很多,却显得低矮。正房高大,窗户也是雕花格扇大长窗,窗棂的纹式也繁琐复杂,颜色也是单朱色,显得威严幽暗。他们家没有南配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园子。整个院子是四四方方的,但没了南房却使院子显得更狭长空阔。庞家老太太是祖母的闺中密友,祖母闲暇时常带了我去访友。她们坐在临窗大炕上玩叶子牌时,我坐着吃茶。庞家老太太的一堂家具用的是罕见的黑檀木,衬得整个屋子暗沉沉的,中厅又高,我压抑不舒服得不能安于室。庞老太太见了就对身边站着的姨奶奶说,带大姑娘去摘花。我随着姨奶奶下了高高的石级,经过东房,隐隐绰绰看到有人在,但东房却分明又是挂着锁的。姨奶奶忘了帕子回去取,叮嘱我留在园门口不能乱走。当时正是午后,烈日当空。我突然感觉寒冷害怕,不由自主地进了园子里。想起姨奶奶的话又想转出去,绕了几圈, 恍惚看见一扇门,打开门,却又是一处园子,只是种的似乎是菜蔬。我找不着路走不出去,就只好呆呆站在原地。等祖母寻到我领了我回家后,我就高烧起来。梦里依旧是惊慌无措,孤立无援地找出去的门,找了许久,终于看到一扇门,打开看到的是茫茫的荒野。一会儿又忽然繁花锦簇,花朵层层叠叠地向我压了过来,使我喘不上气。日头是晒的,身体却冷得直打颤。我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清醒时听祖母说庞家园子不干净,我遇到了撞客,惊了魂。为了安我的魂, 我被移到祖母的暖阁里。暖阁后墙有一扇六角形的山窗,和正屋一样的亮堂,我自小病时便是睡在祖母的暖阁里的。我烧得迷迷糊糊中听见祖母日日叫我,妹妹,回来呀,妹妹,回家呀。我病了很久,养好病后,就想去验证梦里的情景,但祖母不许我再去。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分不清梦境现实,不知道自己在庞家的经历到底是魂游做的梦呢还是真发生过的。直到祖母过世后,父亲带着我握着我的手陪我重游,我才终于解开了我的心结。我确认东厢并无人住是空置的,园子里确有一扇小门,打开门也确是通向另一处园子,也确是个菜园子,只是不同于梦中所见,是个清新可爱的菜园子。就是夹道西边院子的后园。我看到的与梦里的竟几乎毫无二致,原来真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我后来还会做迷失在那个院子里的梦,但醒来不再疑惑了。

  庞家的大爷二爷都在外地,家里只有三爷守着父母,三爷年纪应是小我父亲许多,但与我父亲境遇相同,所以往来颇多。他娶妻也晚,只生有一子,与我小姑姑家表弟同岁,我表弟叫他螃蟹,他生得也确实奇特。庞家人天生身短体肥身形庞大,两眼突出,容貌不佳,但他们家家风严正,学识渊博,受人敬重。我叫姨奶奶的庞家老太太的妹妹应该是庞老太爷的妾室。

  王家的院子是我喜欢去的地方。他们家对着高台阶的高门大户的曹家,青砖白墙,门也小小巧巧的,进了门只是一溜长长的正房,院子是东西向的长方形。房前的花草也是低矮的灌木,院子干净整洁,阳光充足,房子不带暖阁也不深,到处亮堂堂的。父母居中两边子女一视同仁都住着正房。他们家的老太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可巧人也小小巧巧。家里的子侄也温和有礼,娶来的媳妇们也温柔可亲,王家的小院处处都透着温馨。彭家也是类似的格局,然而却显得冷清寥落。有一年冬天的上午,我替祖母去送东西,进门只见暖洋洋的院子里孤零零的一棵枣树。院子也干净整洁但空无一物,人丁也零落,只有一位孀居的寡母带着一个小女儿守着。从他们家经过听不到响动,终日里安安静静的。

   罗家居于彭家的下方,门前有两个石狮子。他们家的大门两旁铺了石阶故而高于彭家,也比彭家气派了许多。进了大门,四面的厢房俱全也都高大。又似乎平分秋色,院子里全部是青石砖,正房西边也有耳房。他们家的树多而高,似乎各厢房前都有一棵树。我随着父亲去他们家找哥哥多在傍晚,罗家的院子在我看来总是幽暗的。像进了黄昏庙里的禅房。我做梦也常梦到在罗家被人追赶,躲藏。

   高台阶曹家与我们家的建筑布局相似。只是大门开在东,也少了一处院落。但曹家胜在院子开阔。他们家紧挨着城墙,省建了一堵山墙,城墙护着做了天然的屏障。城墙下树木种类繁多,除去长青的松柏,有常见的杨柳榆槐,还有不常见红枫树,尤以一大片杏林著名。城里说起他们家只称是杏花曹。住在杏花深处的曹家却并不幸运,二房曹家姨母与我母亲交好,她连生的三个孩子都夭折了,身上的痛加上心上的痛使她整日病恹恹的躺着,屋内长年药香满室。她的身体生产后再也没彻底恢复过来,再无所出,只能过继了长房的儿子。那孩子已经长大,依礼只是早晚过来请安问候,其余依旧是跟着亲生父母吃住,说起来儿子只是个虚名而已。曹家姨母膝下空虚,我母亲常携着我们去探病,我爱依偎着她看她窗外的景致。他们的正房没有中堂,中厅像是四通八达的过道。姨母的居室在紧西边,是大而阔的一间,门开在厅的东侧。进门左手一个大书架,右手梳妆台。一扇南窗,几扇西窗,云步床靠北墙摆放着,床上方有一扇方窗。西墙窗下是一张圆桌几把椅子,南窗前一张黄梨木的书桌。书房和卧房合一,我很是喜欢。西窗外正对城墙根,墙根上有野生的不知名的花。曹家的花木完全野生不必修剪,最是别致,鸟虫也多,比别人家的花园多了很多野趣。我猜想晚上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情景也一定比别家壮观许多。我也羡慕曹家姨母秋来不用舟车劳顿地远上寒山,她们是在白云深处亦是在杏林深处的人家,只消坐在窗前就能享受红于二月花的霜叶。但我母亲说,恐怕姨母眼中是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的景象。我去曹家总是兴致勃勃地去, 去了就不愿意回家。我爱在曹家赖着不走,还因为他们的吃食是罕见的江南的菜式,清淡而有滋味。姨母吃饭也不去饭厅,食盒提了送来放置在圆桌上,我端坐着每吃得意犹未尽。姨母见了就叹息说,若我的儿子们有一个在,你愿意嫁他,这间屋子一定给你住。旁人见了我躲都躲不及,偏你这么亲近我,这是缘份 。我看你是个有福的,你住着也许能压住这些灾呢。但凡我在一天,你只管来玩。一般人家庭院里不种桑梨松柏桃柳,因为梨合着离,桃有逃的意思,桑通丧,松柏柳数阴,多种于坟墓旁。曹家虽有通幸的一片杏树,终究不敌松柏的阴。我生于旧历二月,二月应着杏,但我到底也没应了运。那时候我八九岁,祖母在的最后一年。那一年祖母仙逝于端午节,曹家姨母紧跟着也歿了。那是我初次知道永不能复见的离别。姨母香消玉殒不久,二爷娶了续弦后,我再也没进过曹家了。

 我们的家,大门朝南开,进了大门转过照壁,分为东西两个院子,又各有两进,东西两院各有二道门,经甬道进入内院。两院的东西厢背靠着背,耳房一墙之隔。我们家的园子位于后院,与外墙和房子间的甬道形成几字型。东西两院是镜像的安排,合起来是回型结构 。三伯母家住西院,我们家住东院。祖父母与定时归宁的大姑姑小姑姑住在后院,父母与我和哥哥们住前院。父母在正房,我占了西厢,哥哥们分占了南房东房。屋舍宽敞,也亮堂,以至于后来我在美国挑剔买不到合适的房子。前院没有耳房,余出来的面积在东边加了一个小院子。这个只有一明两暗三间屋子的又封闭又独立又与正院相通相连的小院子过去用作客房。客人来住,可以不惊动主人从侧门穿夹道到大门出门,也可以走垂花门到前庭会主人。位置在前后院两东厢房之间。坐东朝西的小东房,冬天时下午阳光盈室,屋里晒得又温暖又明亮。窗前种了两棵树,一棵桃树,一棵梨树,桃花梨花花期相近,春天开花时红白相映,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枝高低错落地铺呈着,美不胜收。在树下坐久了,衣衫也不必特意去熏了,满是自然的花香味。我们家自祖父到父亲,都是不信邪的洒脱的人,不单不畏梨桃的不吉利栽种了在家里,父亲还独爱这个安静的小院,干脆就用做书房。他身体羸弱,病时需静养就搬到这里,我陪着他和他一起在那里度过了很多的时光,大约是我小时候呆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我记得父亲总是躺着的,我坐在他的脚下给他念书,也听他讲故事。他口渴要吃茶我就起身倒给他。我一边倒他一边说,小心着,别烫着也别撒了。

 回忆从前,仿佛一场梦,如今不只隔了山隔了海隔了岁月,我与父亲还隔了阴阳。我们的旧居也再不能回去,只有在梦里,在和母亲的谈话里,回味着陈年旧事。花开花落的日子里,今年的夏又快过去了。愿母亲在炎炎夏日福寿安康。



 

      山西产有煤石铁钢,地处虽然高寒,然而物产却也丰富,是个完全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的地方。无需再说票号满天下会馆满天下的晋商的辉煌,军阀割据的时代里也是昂首挺胸,不必卑躬屈膝依附于他人看人脸色的。文化也曾盛极一时,但到了八十年代,时光似乎停滞了。我们读的书做的事似乎至少迟了别的地方半个多世纪。我在十七八岁的九一二年细品读民国知识分子写的书时,感觉到那正是我们当时面临的困境和情景。我的青春也是追求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时代。在面对着无边的压抑和束缚时,我也像民国时的勇士一样,毅然选择了独自踏向茫茫的荒野。

 我幸运地遇到了同伴,找到了适合我生存的地方。我选择了逃离和忘却。全心地过着我理想的新生活。过了二十年。

 然而不知道从何时起,也许是父亲的离开,也许是母亲的回忆,也许是阅历的增加,也许养育了孩子,蛰伏的思乡的情绪开始蔓延在我的心底。我记起了许多的旧事,也开始反省,几乎推翻否定了年轻时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检讨竟然是自己错了。

 父亲在我决意离家前问过我一个问题 ,假如有一个有权势的土匪看上我非要我去做他的十八房姨太太,我不能逃否则全家遭屠杀我当如何。我听了立即气愤反驳,阿爹怎么可以这样牺牲女儿的终身幸福?难道阿爹平日的爱都是假的吗?父亲在我离开后沉默许久,不再与我多说话。他对我是失望的,直到我有了孩子。

 现在如果要我选择,我会选择留下来周旋,保全我的亲人。不会再质问父亲。我知道了原来我们活着,不能只是为了成全自己。我们过去的家庭生活,我想,应该才是最自然美好的该过的生活吧!

我生活过的晋中的城,整个老城四四方方,两条主大街分割成四大块。政府在中心靠西靠南的街上,挨着法院。街对面是警察局和司法局。两条主大街是商业街,是整个城市的纵横中轴线。从北门到南门的南北向街上两旁商铺林立,热闹繁华。几家银行在政府街口的东南角汇聚,向东延伸。再往东的下个街口是邮局。邮局下是西医院。酿酒厂在南门口内,与印刷厂比邻。纺织厂也一街之隔。东西向的长街上西门口是中医院中药铺,东门口的北面有一座辽代的寺院,南面是书画古玩店,专卖卖笔墨纸砚的店和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左拐进去的街角是县立图书馆。东西大街上连着小街,旧书店,眼镜店都在里面。教育局在北门口。小学散布各城。居民区聚集在各个城门下。这是内城。出了东城门是电影院,再往东火车站,站外就完全出城了。北门外是书院,西门外有河,有我们家的草场,是天然的大园子。再往西就进了西山了。南门外设有监狱法场。我小的时候城区街道纵横交错,安排规划得井井有条,一应俱全。到处干净整洁,四时花香鸟语,城里人迎来送往生活的热闹而又井然有序。 大家见面亲切有礼,没有人心浮气躁,做什么都知道去哪里,大家循着旧礼俗在城里生活着,心里是十分安然舒适的 ,就是文革兴起老城区也没受到多少影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想不到我的家成了礼失求诸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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