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开博,又开始用中文写文章。写得好坏另说,倒是写得兴致盎然,不敢说文思泉涌,但写作素材枯竭的担忧至今还没有出现,也是幸事加奇事。写着写着,觉得有一些关于写文章的心得体会,就在这里记下来。
如果不算越洋电话和视频普及以前写的家信,我离开中国后,就没有用中文写过文章,二十多年不动笔,笔尖早已从绣花针锈成了铁杵,惭愧啊。去年终于下定决心开博,大环境是被疫情逼着宅家快要抑郁了,导火线则是过去一年选修网课的作业压力太大,平均一个月交两篇文章的频率,写英文写得我要吐了,赶紧换中文洗洗脑子,才不至于崩溃厌学。
从写英文的搜肠刮肚转换到中文,我好比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顿觉天地宽,一句话,太幸福了!想到什么提笔就写,随便写写洋洋洒洒千字文,要改动改动,那还不容易,一个意思有 N 种表达法可以选择,横写竖写正写反写都不用担心语法和拼写,我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说的就是母语啊!
但是,信笔由缰也有一个问题,啰啰嗦嗦,纠缠不清,一不留神就成话唠。解决办法只有一个,改!文章不厌百回改是金科玉律,改的时候要注意什么呢?我大概归纳了一下,有动词和形容词的选用,句式变化,文气和结尾。
汪曾祺明确说过,“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见《小说笔谈》)描写特定的身体动作或者心理活动,能够精准再现的动词只有那一个,需要来回 “推敲” 才能敲定。形容词,则好像做菜的调料,少了无味,多了喧宾夺主。我的体会是形容词要慎用,尤其是流行语,比如化妆都用 “妆容精致” 形容,感觉千人一面,并嫌敷衍了事。另外还要注意语言的感情色彩,在赞美的话语里读到一个贬义词会很别扭,膈应。
句式变化,说白了就是长短句的灵活运用。写散文不是写论文,一行行主谓宾定状补齐上阵的长句排山倒海而来,整齐是整齐,但用力太猛过犹不及。若换了都是短句,又期期艾艾,好像 “珠玉卡住了喉咙了。” (见张爱玲的《姑姑语录》)。最理想是骈散结合,情文相生,活泼流畅。汪曾祺举例,“同样的话,多几个字,少几个字,味道便不同。张岱记他的一个亲戚的话,‘你张氏兄弟真是奇。肉只是吃,不知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 一个人把这几句话略改了几个字,张岱便斥之为‘伧父’。”(见《小说笔谈》)上学时老师讲的 “语感”,说的就是这个。
中国人写文章推崇文气。苏东坡在《文说》里这样描述文气,“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这一大段比喻排比听起来很玄,但其实简单说就是,“有意而言,意尽而至”。他在《答谢民师书》里又反复阐述了这个观点,“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什么样的文章算得上 “行云流水”,“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呢?郁达夫《故都的秋》算一个。
结尾与文气联系紧密,“常止于不可不止”。现当代作家里,张爱玲很善于给散文结尾。她的散文开头也不错,但常常解释这个说明那个,倒像她自己的母亲每次要唱歌前,“总是抱歉地笑起来,有许多娇媚的解释。”(见《谈音乐》)结尾则干脆利落,“意尽言止”,实践了她自己的理想,“而且妙在短 —— 才开头,已经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见《说胡萝卜》)
特别声明,这一篇体会是我努力的方向和目标,绝非成功感言。孔子说:“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写文章必得重视文 “采”,否则不要说 “行而不远”,就连喝 ”采” (博客点击数)也没有。世人多眼高手低,如苏东坡总结,“求物之妙,如系风捕景,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见《答谢民师书》)然而,挑战的乐趣不正在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吗?做不到张爱玲又何妨,我手写我口的乐趣就在那字斟句酌中。苏东坡说,“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 太同意了,精雕细琢,自娱自乐,即消磨了时间又练了笔头,何乐而不为?借用贾岛 “十年磨一剑” 的说法,重拾荒废已久的文治武功,但求 “意之所到,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若练成庄子笔下游刃有余的刀客,“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见《庖丁解牛》)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