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我老婆都在别的男人家里。”
“张柏芝张柏芝我知道,陈老师拍的。”
十多年前,交警谭乔录《谭谈交通》遇到个骑着车攥着气球的男人,气球花花绿绿一丛,有时下流行的喜羊羊和灰太狼,还有虹猫蓝兔......
被谭乔拦到路边,问了他几句,就套出这两句话,一是自己戴绿帽子,二是看别人戴了绿帽子。
后来大家就都叫他气球哥。
跳跃漫游
气球哥身量不高,脑袋四方脖子长,脸上戴副眼镜,挂件蓝色背心,穿黑短裤,拖着双拖鞋,整个人精瘦,有肌肉线条。
一说话,肢体语言丰富,上扬下挫,前张后摇:
“谭警官,你怎么不开你的奔驰宝马”。
又搓了搓头上的寸茬,“不对,是切诺基”。
谭乔乐了:“我哪来的奔驰宝马切诺基?”
“我在电视上看到,可能是我记错咯”,气球哥接着说:“谭警官,你还是第一次抓到卖气球的吧,待会送个喜羊羊或灰太狼给你,我们第一次相遇,送给你表达我滴爱。”
说话时每个关节都闲不住,每条筋都在律动。
说到爱,谭乔趁机把话题往交通安全上拐,在快车道单手骑车非常危险, “你真应该有爱......老婆在家里,等着你平安回家”。
这便有了开头的那两句话。
“我老婆,我老婆都在别的男人家里”。
气球哥不拿外人当外人,边说边咧嘴,似笑非哭,似哭非笑。
原因?他认为是自己没钱,斩钉截铁给出了爱情定论:有钱就有一切。
谭乔拿峰芝恋举例子,有钱人感情不一定好,他听了半天才听出个张柏芝,哦哦哦,知道,陈老师拍的嘛。
又说到谋生手段,气球哥讲自己以前经商,卖烟卖酒拉三轮,干不下去是因为卖假烟假酒,工商要抓,拉无牌三轮,警察要逮。
这是投案自首来了。
幸好现在从良了,改卖气球,使用环保塑料,守护下一代成长。
谭乔问:“你这个生意好不好?”
气球哥:“生意好,过节的嘛!”
谭乔:“什么节?”
气球哥:“党的生日”(那时是2011年6月末,恰逢建党九十周年),说罢要求来首《唱支山歌给党听》。
气球哥爱唱能唱也会唱,他讲有人劝他别卖气球卖唱去吧,他非常认真地问:“谭警官,你觉得我唱的动听不?”
这个答案很重要,也不是太重要。
谭乔只说:“师傅,你太嗨了”。
趁着有摄像机在,气球哥又唱了《爱情买卖》《两只蝴蝶》《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每首两三句,讲究点到即止,整个人手舞足蹈,眉开眼笑。
临了,他送了谭乔一只灰太狼的气球。
仓皇无告
转过年来,又遇到气球哥。
当时谭乔正逮住一对小情侣,两人骑摩托没有带头盔,车也没挂牌照,拦下车,女孩子匆匆走了,回来后拉小伙子到一边。
小伙子再回来递了包烟给谭乔,意思是想私了,让谭乔通融下,摄像机还在拍,小伙子说可以剪辑掉。
谭乔正义正言辞拒绝受贿 。
一声熟悉的“谭警官”,气球哥推着自行车出现了,手里的气球更多,银蓝色的海豚占了大部分,穿夹克外套的天,脚上照旧是双拖鞋。
谭乔帮他把车靠在树上,介绍小伙子和气球哥认识,称这是你前辈,违反交通规则的前辈,又让前辈教育后辈。
气球哥问小伙子职业,知道他是做美发的,教育了一句:“认识谭警官,你以后生意会更好”。
把谭乔气乐了。
气球哥自从在《谭谈交通》出镜,有了些名气,路上会被人认出来,买气球的人也多了点,算生意兴隆。
重新上镜,他很兴奋,谭警官继续教育小伙子,他就在一边唱《心太软》,又来回转着唱《千年等一回》,换了两三首,堪比3D立体环绕。
那天,路人和谭乔与气球哥拍了合照,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2018年《谭谈交通》停播。
播了十三年,共三千多期,采访了上千人,是四川成都电视台的一块招牌。
当时有芒果台的人找到谭乔,说如果在他们那做,商业产值以亿计,他没有动心。
周边人叫他“谭崩子”,在四川方言里,“谈崩子”是“二愣子”的意思,其实就是骂他傻逼。
因为他会倒捐给路人钱,职位也没升过。
气球哥不算《谭谈交通》里最惨的一位。
因为有失去双亲、妻子难产和孩子都没活下来的大爷;有孩子脑瘫,妻子残疾,全家靠自己背重物一趟挣十块的大叔;肾透析,脑膜炎.......拦下的路人求谭警官放自己一马,也知道命运没有放过自己。
谭乔说:“摄像机里未播出的片段远多于播出的片段”。
过了几年,《谭谈交通》在各平台翻红,我们知道了“去二仙桥,走成华大道”,看到了“腰马合一”后空翻,名场面很多,“哈哈哈哈”的弹幕盖满。
这档节目的豆瓣评分高达9.5。
但有传言,谭乔得了抑郁症,气球哥死了。
有人为他俩写了首歌,名字叫《谭sir》。
捕食饮水
抑郁症是真的。
去年接受采访时,谭乔说节目是自己的命根子,刚停播时会幻听,精神分裂,至于具体停播原因,他没有直说也没法说,总归是各方利益不可调和。
今年3月末,谭乔做了一件事,就是去找气球哥,许多观众想再见见他,有人提供线索,气球哥没有死,在路上见到过。
清明前,街上是卖花的人,白菊黄菊居多。
谭乔看到气球哥,红T黑裤,十年没见,人更瘦,声音没变,脚上还是那双拖鞋,也没有再攥着气球。
他说失业了。
不知道叫他气球哥还是否合适。
自行车也没有了,现在骑共享单车,气球哥称之为“鸟枪换大炮”,分明不是太开心的样子,一说话又兴高采烈。
他带谭乔去自己租的房子,200块一个月,这个月还差几十块没交,四户租一起,狭窄的楼道上去,推门进去是公用客厅。
说是客厅,一架陈旧的木梯,不知道是床还是沙发的木板,墙壁发灰,电线乱七八糟拉着,晾着衣服。
外面视野宽阔,因为没有窗。
想起《三峡好人》的一个景,夫妻面对面蹲着,背后的摧毁和待建是相同的绝望,因为与他们这些外来人无关,却成为他们最应景的注脚。
气球哥的屋子满当。
床上一张坐垫当枕头,桌上一台老式电视机,一个柜子,一把椅子,立在床边的格子伞,地上盛着杂物的塑料袋,挂在发霉墙上的衣服,以此堆积出一个家。
气球哥告诉谭乔,“梦到过你,梦里你穿一身制服,身材比现在魁梧”,又补充道:
“我的房子比现在好的话,我早就跟你见面了”。
关于久别重逢的感受,气球哥唱了几句歌词:“带走一盏渔火, 让他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这首歌是《涛声依旧》。
他转身拿起歌词书,厚厚一本。
因为和别人合租,他不常唱了,带着谭乔走到一个犄角旮旯朝外唱,刚开口就被人吼“吵什么吵”,于是作罢。
谭乔说他唱歌有味道,气球哥一推旁边的门,说这是茅坑。
好多人说这幕像周星驰的喜剧电影,苦中作乐,肉身作笑料,赶在看客心疼前就先好了伤疤忘了疼。
气球哥像《国产凌凌漆》里的达文西,也有人说他是Joker,是树先生。
现实里,他是城市里不耐受的躁点。
这些年,自己四处打零工,没有学历,但有些力气,一个月能赚一两千,但是疫情这几年,零工也难找。
手上拮据, 一天吃两顿饭,早上两个馒头,晚上固定是吃方便面。
没有伴侣,没有一两百平的房子,四个轮子的车。
能在影视剧里找到依据,但在现实里寻不到出路。
人过五十,近乎孑然一身。
树先生最后疯了,谭乔提起来,气球哥不认识,但断定自己不会疯,要疯也是“张三丰”,他比划了两下,吐出口烟。
谭乔觉得这么多年,气球哥变化不大。
说话亢奋,精神昂扬,能说嘴贫,好像没什么可以伤害到他,但他已经遍体鳞伤。
两人决定一起去吃顿午饭,在此之前,要先帮超市老板将啤酒卸货,这是新接到的活儿,谭乔和气球哥一起,挣到20元。
气球哥说要分10元给谭乔,是他不太能拿得出手但十分珍贵的自尊。
后来,两人吃完饭,谭乔请的客。
分别时,日头正好,长长的马路。
气球哥突然叫住谭乔,问了一句:
“谭警官,我那年送你的灰太狼过时啦?”
两人互说再见,谭乔向前走,气球哥站在原地,
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