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zhujian: 我们只想有一个睡觉的地方

人生在世,以诚相待足矣。 我对人生充满希望,但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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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浦西“封闭”59天,浦东“封闭”63天。
 
    我们小区居民现在可以下楼,在小区内活动了。
    这犹如在“封闭”中,开了一条天缝,我们能直接看到蓝天了。
    更为珍贵的是,我能直接看到,接触到真实的人间了。
 
    小区的楼,沿街一侧,是一个长廊。雨天,行人可以避雨。
 
    5月23号晚七点,天还没有完全黑。
    长廊里,站着四个“神秘”的年轻人。
 
    “封闭”期间。
    这些“神秘”的年轻人是谁?
    他们来干什么呢?
 
    “神秘”的年轻人,见我走来,非常紧张。
 
    我主动先打了个招呼,告诉他们,我是楼上的住户,你们需要帮忙吗?
 
    我只是一句很正常的“人”话,就让“紧张”的年轻人,放松了下来。
 
    年轻人都很有礼貌的说,不用,谢谢叔叔!
 
    我指着绿化带旁边的电动车说,你们是外卖“小哥”吧?
 
    年轻人回答,是的。
 
    我说,你们太不容易了。
 
    叔叔,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说,我有很多“小哥”的朋友。你们的困境我都知道。
 
    这个世界,只要大家都说“人”话,真话和心里话也就自然流露出来了。
 
    年轻人打算,晚上想露睡在长廊里。
    但这些日子,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露睡,很快就有人举报。
    只要有举报,马上就有人来驱赶他们!
 
    所以,他们害怕每一个投来的目光,怕他们举报!
 
    可怜啊!可怜的年轻人,可怜的“小哥”!
    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了!
 
    哎!苍天都容许倦鸟归巢!
 
    我们的外卖“小哥”。
    白天,是“全民抗疫”为市民保供送货的“小哥”。
    晚上,却像“瘟神”一样,被人举报,被人驱赶。
 
    一个城市,成百上千个街头,都容不下一个个疲劳的身躯!
 
    为什么呢?
 
    他们招谁了?惹谁了?
    没有!他们是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敢招惹谁呀?
 
    那他们是坏人?
    不是!他们每天要为抗疫,为市民,送货奔波十二个小时。
 
    那他们影响市容?
    不会!全市人民都“封闭”在家。
    夜幕下,再勤奋的“公仆”,也不会半夜来视察空旷的市容啊!
    
    那他们是“阳”性的携带者?
    不是!他们每天都要做核酸,有24小时核酸证明和抗原证明。
 
    那是为什么呢?
    是层层高压的责任制,扭压出来的变态“洁癖”。
 
    传说中,有“小哥”是“阳”的携带者。
 
    呵!这问题可大了。
    棍扫一大片,整个“小哥”的族群都被牵连了!
    都被污名化了。
 
    社区、街道,甚至市民都极为恐惧,把“小哥”视为了可怕的“瘟神”。
 
    驱赶“瘟神”!
    成为了严防死守,“正义”的铁扫帚!将“瘟神”扫出自己的管辖区,成为了病态“洁癖”的主动出击!
 
    年轻人看我,十分同情他们,理解他们,就像见到了自己亲人。
    把“封闭”以来的苦水、委屈、挣扎、屈辱全都倒了出来。
 
    四个年轻人中。
    年龄最大的小石,是山西临汾人。
    年龄最小的小雷,是陕西渭南人。
    小曹,是江西赣州人。
    小张,是河南开封人。
 
    我们从站着聊,到坐着聊。越聊心情越沉重。
 
    四个年轻人中,一直是小石在主讲。
 
    小石告诉我,他住在普陀区曹杨路的群租房。
    200平米,住了30个人。
 
    群租房,在政府的管理中,是“灰色”的。
    200平米,住了30个打工者。那真叫“厉害”了!
 
    小石,群租房的租金,是以上下铺的标准来付的。
    上铺每月700元,下铺每月750元。
    他租的是下铺。
 
    4月1号,浦西“停摆”后。30个打工者,都被牢牢地闷在了200平米的群租房里。
 
    从4月1号到4月15号,社区发过两次菜。由于,发菜是按原住户一家人的标准分的。
 
    有一次,他们分到了八根黄瓜,一颗白菜,六个土豆和一只冻鸡。
    对30个打工者来说,僧多粥少。
    摊在每人身上,也就是一口鸡肉,一片白菜叶,四分之一根的黄瓜,一筷子土豆丝吧!
 
    小石说,“封闭”期间,他一直是吃方便面。平时4块钱一包,此时16块钱一包。
 
    30个打工者,没黑没白,闷在拥挤狭小的群租房里,就跟坐监一样。
 
    一个工友抑郁症复发了,大吵大闹,要死要活的。让小石心里非常害怕。
    他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解封”,盼着出去打工挣钱。
    但“封闭”,不断在延期。
 
    4月15号,他办到了外卖平台同意他打工的“证明”。
    在办理社区“证明”时,社区为了防止他把“阳”带回小区。要让他填一份承诺书。
    承诺在“停摆”结束前,不能再回到小区。
 
    小石说,当时只要让他能走出群租房,出来接单送货,填十张承诺书,他也愿意。
 
    走出,租屋了。
    走出,小区了。
    走出,封闭了。
 
    小石以为,外面的天很蓝,很阳光,很自由。
 
    但错了,而且是大错!
    以他“停摆”前,对社会的那些认知,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白天,他还不停接单送货。
    晚上,他的噩梦就开始了。
 
    他骑着电瓶车,跑遍普陀区、静安区。绝大多数酒店、饭店、旅店,都停业了。
    少数在“封闭前,没有来得及撤离住客的店,也没有一家敢接待传说中的“瘟神”。
 
    虽然,他拿出24小时核酸报告和抗原结果,说尽了好话,但仍然没有用。
 
    因为,所有的商家,都签过承诺书和责任状。
    没有一个店,为了挣这个小钱,给自己找麻烦!
 
    半夜的时候,实在累了、困了。
    他倒头就睡在了,一家商业门店雨棚下的水泥地上。
    水泥地上,连一片纸箱板都没有。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露宿街头。
    也是他,人生最特殊的经历——无家可归,流落街头。
 
    第二天,仍是没有一家宾馆、酒店、饭店,敢收留他入住。
    他仍然是拿着钱,拿着24小时核酸报告,住不进任何一家店。
 
    他开始打市长热线,好不容易打通了,他哭着倾诉了现状。
    接线员说,会反映给领导。但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无家可归,成为露宿街头的流浪者了。
    那,只有找流浪者的“组织”了。
 
    他打收容所的电话。
    但是,收容所也嫌弃传说中的“瘟神”,不敢收留他。
 
    所有收容所的电话,他都打遍了。他说,只要给他一张床铺,倒贴钱,付房费也行!
    但是,还是没人敢收留他。
 
    这个时候,他最怀念的是,他群租房里那一个月750块钱的下铺。
 
    自从,社会上传有“小哥”是“阳”的携带者后。
    这下,整个“小哥”这个族群,可就惨了!
 
    因为,每一个“小哥”在离开“封闭”的家时,都向社区签了承诺书,保证“有家不归”。
 
    现在:
    不仅,有家回不去。
    宾馆、酒店、饭店住不进去。
 
    只剩下露宿街头一条路。
    可露宿街头,这条唯一的出路也被堵死了!
 
    各街道、社区,都坚决严防死守,不留死角。
    坚决不许“瘟神”般的“小哥”,在自己的辖区内,露宿街头。
 
    生怕:
    传说中的“羊”,偷跑出来。
    臆想中的“毒”,泄露出来。
 
    “洁癖”的“群众”,眼睛也是贼亮的。
 
    小石,跟所有的“小哥”一样。
    刚露宿街头,“洁癖”的市民马上就去举报了。
 
    随后,街道、社区就会派人来驱赶他们。
 
    小石说,从他离开群租房的44天里。
    在不断驱赶下,他睡过街头、公园、桥洞、高架桥下,也睡过苏州河边上的栈道。
    他已经换了,16个睡觉的地方了。
 
    但所有露宿的地方,不超过三天,就有人来驱赶他们了。
 
    其实,这些驱赶他们的人,两个月前还和小石他们一样,都是底层百姓。
    可戴了红袖标,穿了防护服。
 
    呵!立马就变得那么凶。
 
    所以,不管是红袖标,还是防护服,这些象征权力的标志。
    附着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诱发出,人性恶的一面。
 
    我说,驱赶你们的理由是什么呢?
 
    小石说,只有一句话,他们是执行公务,让我们配合离开!
 
    有一天半夜,来了一帮人驱赶他们。“小哥”们都不愿走,说大半夜能去哪里呢?
 
    对方一个头头,多少起了一点恻隐之心,指着马路对面说,你们去马路对面,我们就不管了。
    原来,马路对面是另一个街道的辖区。
 
    小石说,大多数的时候,几个穿着防护服或者戴红袖章的人,就能像赶羊一样,驱赶走几十个“小哥”。
 
    我问,几个人就能驱赶你们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小哥”?
 
    几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
    是的!
 
    那“小哥”,也太被羞辱了,太被糟贱了!
 
    哎!现实生活中,许多事情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说着说着,小石哽咽了。
    他说:我们不干任何坏事,不招惹任何人。
    只想有一个睡觉的地方!
 
    只想有一个睡觉的地方!
 
    这是底层劳动人民的一个族群,为了生存最低需求,在向苍天祈求!
 
    这是“全民抗疫”的保供者,在向“公仆”哀求!
 

    小石的倾诉,让我这个叔叔,听的是心如刀绞般的难受!

我和小石坐在廊道上。

我和小雷、小曹坐在廊道上。

 

陕西渭南的小雷,23岁,是一个学物流专业的大专生。
 
    他说,叔叔你知道余华吗?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他接着说,余华的《活着》,他看了三遍,看一遍,哭一遍。
 
    我想,一定是《活着》的主人翁,徐福贵沧桑和磨难的经历,使他感同身受。
 
    这几年,我虽然结识了一些“小哥”,说实话,文化程度都不高。
    和一个大专生的“小哥”,面对面的交流,这还是第一次。
    而且,他还是一个文艺青年。
 
    更让我吃惊的是。
    小雷主动说,叔叔你现在在读什么书?
    我说,没有读书。
    他非常热情的说,他参加了一个读书会,非常好。他现在就推送给我。
 
    我一看手机里小雷的推送,“觉醒的艺术”读书会。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些年轻人,不就是我们的孩子吗?
 
    孩子在外面,被坏人欺负了。
    回来告诉老爸。老爸义愤填膺,恨不得马上提上棒子,就去找坏人算账!
 
    孩子在露宿街头的情况下,还在读书。
    老爸知道了,又心疼,又感动。
 
    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城市的的孩子。
    有几个,能有这样吃苦的毅力?
    有几个,能在露宿街头的情况下,还有读书的雅兴呢?
 
    夜幕,全拉上了。
    我对四个年轻人说,非常歉意,小区管的特别严,你们也上不去,否则到家里,去洗个热水澡,再睡觉。
 
    他们说,谢谢叔叔了!
    他们知道自来水管在哪里,一会用自来水冲一下,就行了。
 
    告别了年轻人,回到了家里。
    四个年轻人的每一张脸,每一句话。都冲击着我,根本不能入睡。
 
    凌晨,一点四十分。
    我拿了八瓶可乐,两袋“超醇”面包,想给年轻人送去,让他们垫垫肚子。
    小区大门紧锁了,没有送成。
 
    5月24号早晨,五点半我就去了楼下。
 
    好家伙,楼下的廊道,扎了十一个小帐篷。
    绿化带旁边,停了22辆电动车。
 
    借着夜幕,昨天晚上居然有22个“小哥”。神不知,鬼不觉,摸了进来。
    露宿在了廊道。
 
    小雷,最先从小帐篷里钻了出来。我看那个小帐篷也就1.6米。
 
    昨晚,他和河南开封的小张,两个人就挤在这个小帐篷里。
    我都没法想象,两个大小伙怎么能挤在,那么小的空间里睡觉?
 
    我对小雷说,我给你们送点面包和可乐,当早点。
 
    小雷说,谢谢叔叔!
    他说,可乐他收下,面包他也买了,也是“超醇”。
    他怕我不信,特地从外卖箱里,拿出了“超醇”面包。
 
    他边喝可乐,边吃面包给我说。叔叔晚上我给你带点蔬菜和馒头回来。
    这些事情,对我们“小哥”来说,捎带就做了。
 
    他接着又说,叔叔我告诉你,四月份的前半个月,他做了志愿者。
    专门给各个小区送防护服、消毒液。
 
    我非常惊愕,反问了他一句,当志愿者是没有收入的?
 
    小雷说,是的!
 
    我随口就蹦出来一句,你太伟大了!
 
    因为,我太了解“小哥”行业的行情了。
 
    4月1号,浦西“封闭”后。
    因为,能上岗的“小哥”人数极少。蔬菜和“小哥”成为了全社会最稀缺的资源。
 
    四月份前半个月,当时行情是,“小哥”一天可以挣1500元到3000元。
 
    我从心里,敬佩这个年轻人!敬佩这个小哥”!

    了不起,人格大写的小雷!

我和小雷坐在廊道上。

这是小雷和小张,两人挤在一起睡得帐篷。

 

六点了,太阳也露脸了。
 
    小区沿街的路上,出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画面:
    身穿蓝色防护服的“大哥”,驾驶着“崩崩”作响,拉垃圾的电动三轮车。
    “大哥”,来上班了!
 
    露宿在路边廊道里的“小哥”,听到了电动三轮“崩崩”作响的声音。
    一个比一个快,穿着外卖服,从小帐篷里出来,准备“开蹓”了。
    “小哥”,也要上班了!
 
    进来的“大哥”,是给市民运走垃圾的。
    “开蹓”的“小哥”,是给市民送吃喝的。
 
    这“大哥”、“小哥”。
    同时上班的画面,就是底层打工者,一天生活的开始!
    不!是他们一天生计的开始!
 
    凭良心说,我们的城市,能缺少画面中这两个行业吗?
    能缺少打工的“大哥”和“小哥”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从事这两个行业工作者,都是底层劳动者!
 
    敬重,底层劳动者。
    是一个社会的良知,也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尺。
 
    你可以不敬重,甚至漠视他们。
    但不要欺负他们,这应该是社会的底线。
 
    我们都是为人父母的人。
    每一个打工孩子的背后,都有牵挂他们的父母。
 
    5月23号晚上,我曾经问年轻人,父母知道你们露宿街头吗?
    他们异口同声的说,根本不告诉父母!
 
    对于,露宿街头的“小哥”。
 
    “热心”举报的市民,“狠心”驱赶的“强者”。
    能不能换位思考,如果此刻是您的孩子露宿街头。
    你忍心举报吗?你狠心驱赶吗?
 
    “小哥”都有24小时核酸检测报告。他们没有危害和侵犯他人的利益。
    他们是有家不能归,在走投无路情况下,才被迫露宿街头的啊!
 
    我们民族,几千年来一直有一个优良的传统,对寄宿于自家屋檐下的小燕子。
    都是以礼相待,和睦为邻。
 
    我们的孩子“小哥”,难道还不如小燕子吗?
 
    既然我们帮不了“小哥,也给不了他们什么援助。
 
    那,我们能守住良知的底线吗?
 
    让“小哥”在露宿街头时,不要再担惊受怕,这是良知的最后底线!
 

    难道,这个底线还要再突破吗?

睡在廊道上的“小哥”

睡在廊道外的“小哥”

天亮了,收拾帐篷,赶快溜

 

    “小哥”,都在转发一条消息:
    浦东有一个社区,政府和志愿者一起,在一个闲置的地方,搭起帐篷,提供给“小哥”晚上睡觉。
 
    这才是一个社会,应有的文明和良知!
 
    小石曾问我,叔叔你估计,什么时候我们能回到出租屋里睡觉?
 
    我说,你们是“全民抗疫”中,最后一批回家的人。
 
    他问,为什么?
 
    我说,“小哥”的工作是流动的。只有等到浦西、浦东全部彻底清零后,老天才能还你们“清白”。
    小区才有可能,允许你们回去。
    如果街道、社区,再出一点土政策,那你们可能还会更晚!
 
    小石,一声叹息!
 
    一个底层劳动人民的族群,在叹息和无奈中期盼:
    我们只想有一个睡觉的地方!
 
    这是历史,给当下 “全民抗疫”的开卷试题!
 
    “封闭”,还在进行中……
    “考试”,也在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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