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离开一百多年后,又一个诗人住进了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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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殊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菩萨蛮》

乾元二年,杜甫避安史之乱,移居成都。次年在浣花溪畔建草堂,后人称“杜甫草堂”。

他在这里看到了安史之乱的平定,看到了他效忠的唐王朝慢慢恢复元气。尽管一生历经磨难,他至死都对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抱着希望。

一百三十余年后,同样在乱世住进草堂的那个诗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去岁辞巢别近邻,今来空讶草堂新。

花开对语应相问,不是村中旧主人。

——韦庄《燕来》

韦庄重修杜甫草堂的时候已经六十六岁,比杜甫建草堂时还年长18岁。

他有意挑了这个地方作为自己的新居,又将自己的诗集命名为《浣花集》,以表达自己对杜甫的崇敬之情。

他一定知道杜甫终生都是大唐的忠臣,而他那时已决定效忠于后来成为前蜀开国皇帝的王建了。

在草堂里读着杜甫那些对朝廷满怀忠爱之情的诗作,不知他是什么心情。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韦庄《菩萨蛮》

韦庄出身杜陵韦氏,家族世代簪缨,民间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传言。到韦庄这代虽已家道中落,但祖先们煊赫的声望还是让他拥有了良好的教育条件,以及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

韦庄幼时“孤贫力学,才敏过人”,作为家中长子,整个家族振兴的希望都压在他肩上。而儒家思想的熏陶和祖先辉煌的历史,也许还让他把唐朝复兴的希望也压在了自己身上。

但那时的唐朝,已经不是几个有识之士可以拯救的了。

各怀异心的藩镇,为所欲为的宦官,不可开交的党争,再加上颠沛流离的百姓,共同构成了韦庄即将走上的政治舞台。这个伟大的王朝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到它的末年,距离崩溃只差最后一点火星。

年轻的韦庄还看不清这一点,他只想循规蹈矩地顺着那条读书人的独木桥走下去,入仕为官,济世安民。

要想实现这些理想,他需要先考中进士。

这一考,就是大半辈子。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韦庄《浣溪沙》

早在开元盛世,已有举子说过:“仆窃谓今之得举者,不以亲,则以势;不以贿,则以交”,到了朝政腐败的晚唐,科场请托之风尤为严重。而没有高官显宦为之撑腰的韦庄,只能一次次名落孙山。

到了广明元年,他要面对的就不是落第的失望,而是战乱的威胁了。

那年秋天他照旧去长安赶考,也照旧落第。还没来得及踏上回家的道路,黄巢麾下的起义军就攻占了长安。

韦庄一定听说过广西、山东等地农民起义的消息,但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干戈与烽火。他无法了解造成这些普通农民揭竿而起的深层原因,只能看到奔逃的百姓,失序的城市,以及混乱中不可避免的烧杀抢掠。被围困在长安的几个月,彻底动摇了他对朝廷的信心。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以后,他写了《秦妇吟》。

这首诗与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北朝乐府《木兰辞》并称为“乐府三绝”,韦庄也因此得到一个外号“秦妇吟秀才”。

他渐渐有了名气,镇海军节度使周宝招他入幕。没过几年,部下叛乱,周宝出奔常州,韦庄也只好离开。

从润州到婺州,再到徐州、扬州、赣州、衢州,他的足迹遍布各地,寻找一个没有被战火摧残过的地方。

但世上是没有桃花源的,那不过是同样身处乱世的陶渊明笔下的一个空梦。即使有,韦庄也未必愿意去,在与世隔绝的仙境里度过余生;他的灵魂仍然属于扰攘红尘,属于业已摇摇欲坠的大唐。

乾宁元年,五十九岁的韦庄及第了。

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

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

——韦庄《喜迁莺》

他老了,雁塔题名的兴奋已经给不了他多少幻想。朝廷授予他一个校书郎的小官,命他订正皇家的藏书。但是风雨飘摇的唐末,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乾宁三年,因西川节度使王建与东川节度使顾彦晖连年交战,朝廷派谏议大夫李洵为两川宣谕使,前去讲和,韦庄作为判官随行。王建并不理会已经有名无实的朝廷诏书,倒看中了韦庄,有意把他留在身边。

韦庄不肯。

其实早在盛唐时期,藩镇的幕僚就比长安的低级官员待遇更高。韦庄曾在周宝幕中数年,不会不知道这点。这个摇摇欲坠,已失去一切威望的朝廷,到底吸引他什么呢?

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他依旧默默地留在破败的长安,领着一份微薄的俸禄,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藩镇叛乱的消息。整个世界都快要遗忘他的时候,他忽然给朝廷上了一道奏章。

唐昭宗光化三年十二月,左补阙韦庄奏:“词人才子,时有遗贤,不沾一命于圣明,没作千年之恨骨。据臣所知,则有李贺、皇甫松、李群玉、陆龟蒙、赵光远、温庭筠、刘德仁、陆逵、傅锡、平曾、贾岛、刘稚圭、罗邺、方干,俱无显遇,皆有奇才,丽句清词,遍在词人之口,衔冤抱恨,竟为冥路之尘。伏望追赐进士及第,各赠补阙、拾遗。见存唯罗隐一人,亦乞特赐科名,录升三署。”敕奖庄而令中书门下详酌处分。

——《容斋三笔》卷第七

韦庄自己在科举的独木桥上跋涉了大半辈子,直到老年才进士及第。还有很多像他一样有才华有抱负的人,终身都没能等到一纸金榜。他渴望慰藉一下那些失落的灵魂,就像慰藉曾经的自己——尽管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们,这迟来的慰藉早已没有意义。

这是他为大唐做的最后一件事。

就在他上表那一年,宦官刘季述等发动宫廷政变,囚禁昭宗,大肆杀戮。早怀异心的梁王朱全忠派兵入京,诛杀刘季述等人,拥护昭宗复位,乘机控制了中央政权。

在长安目睹了全程的韦庄彻底绝望了。

他一生都想效忠大唐,但他的大唐在哪里呢?他只能看见无数凶手和野心家,在一个逐渐瘫痪的巨人身上拼命吸血。他曾在诗书里热爱过的那个强盛而繁华的国家,那个他的祖先曾为之奋斗过奉献过的国家,早已窒息在无边无际的血海中了。

他得逃跑。他不想也跟着窒息。

天复元年,韦庄应王建之邀,为西蜀奏记。

避愁愁又至,愁至事难忘。夜坐心中火,朝为鬓上霜。

不经公子梦,偏入旅人肠。借问高轩客,何乡是醉乡。

——韦庄《愁》

他在浣花溪边找到了已经败落的杜甫草堂,重新修缮之后住了进去。作为王建信任的幕僚,他的生活远比当年的杜甫优裕。但是在另一个意义上,那位一生落魄的诗圣拥有韦庄可望而不可即的幸运。

杜甫始终没有放弃过希望,而韦庄的希望,和他们同样热爱着的大唐一样,早已被彻底摧毁。

入蜀六年之后,韦庄听到了唐哀宗被迫禅位给朱全忠的消息。随后王建称帝,韦庄也加官进爵,“建之开国,制度号令,刑政礼乐,皆庄所定。”

武成三年,韦庄在吏部侍郎同平章事任上去世,年七十五。

他最终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政治抱负,但他所服务的,已经不是他所热爱的那个王朝。

韦庄对自己的结局满意吗?

我们只能希望如此。

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

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

残花旧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谢公。

止竟霸图何物在,石麟无主卧秋风。

——韦庄《上元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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