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并不方长

 

不久前，我们部门的老板宣布提前退休了。

老板年纪并不大，任我们部门的头儿有些年头了。他事实上是我老板的老板，我应该叫他大老板。

老板的教育背景、研究和专利都很雄厚，资历相当够格。公司里的研究部门很实在，不养闲人，官僚比较少，一般见不到尸位素餐的。能做到部门头目的，一定要有几把刷子，学历经历都比较光鲜亮丽，才能镇得住一大帮百里挑一的行业刺儿头。

老板事实上是一位很和善的人，说话慢条斯理很温和，特别家常。停车场或者走廊上碰面，他总喜欢停下来聊上一会儿。因为我们都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他儿子和我儿子上同一所学校，话题就比较多。聊天中得知，他家有一条狗，训练有素，冬天天气不好的时候，狗会到外面信箱里替他取邮件。他说，雪天的早晨，自己在屋子里喝着热咖啡，隔着窗户看着狗颠儿颠儿地跑过雪地，帮他把报纸取回来，还是挺惬意的。

老板很环保，上班来回骑自行车。我经常看到他带着头盔，护膝护腕，手套，全副武装地半躺在自行车上拼命骑。车前面飘着一面有公司番号的小旗子。

老板特别喜欢喝咖啡，每天不停地喝。任何时候看到他，都是一杯咖啡在握，边走边喝。开会时更不用说，从开始喝到结束。那只咖啡色的咖啡杯，是他手下的一位秘书送他的生日礼物，上面写着，“世界上最好的老板”。

那只杯子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人不离杯，杯不离人。上楼梯的时候就惨了。

我们公司规定，安全第一，上下楼的时侯，一定要有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虽然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做不到，但是，他是老板呀，每次开会都大声呼吁安全的人呀。于是，有一次我们在楼梯口碰面了，他一手咖啡杯，一手电脑，正在赶往下一个会议的途中。看样子没有闲手扶扶手。

我们俩匆忙之间，打个招呼擦肩而过。然后我不怀好意地猛一转身，回头看过去。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正往楼上蹿，压根儿没有扶扶手的意思，连装都不装。

这下可逮住他了。我高兴地大喊，“我啥也没看见”。只听他嘿嘿地笑着，快步走远了。

老板的太太是个画家，租了画室每天画画。他们视如己出的一双儿女，都是领养的非洲弃儿。他每次说起孩子的时候，一脸的宠溺，眼睛里往外冒着温情，整个人都融化了。说实话当我第一次看到他儿子的时候，发现孩子和他的肤色不同，长相不同，秉性不同，还真是被老板心中的大爱感动到了。

有一年，到了例行体检的时候，老板因为工作忙就没检查。两年后才去做了肠镜检查，结果发现肠癌。还好是早期，只切除了肿瘤，不需要化疗放疗。老板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

但是，手术感染了。

出院后老板发烧，浑身酸痛。他以为是感冒了，这个从来不生病的汉子，就在家里吃药自己扛。后来实在扛不住了，才去医院。已经太迟了。发现是因为手术感染引起的发烧，已经转为败血症了。

老板住院治疗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都是部门的副头儿每天电邮大家，报告老板的安危。期间有几次病危，病情相当严重，老板一个大老爷们儿，哭着喊着要放弃治疗，说太难受了不想活了。

所幸最后还是活了过来。

等再见到老板的时候，发现他人整个儿都变了。看上去很瘦很憔悴，说话还是很温和，但是更慢了。眼睛里原来热情奔放的活力，已经所剩无几。让你不得不承认，一场病可以打倒一个人，虽然没打死。

没过多久，老板宣布提前退休。

老板说，生命短暂，总以为来日方长，很多事情可以以后再做。但是，来日并不方长。你今天晚上脱下来的鞋子，明天不见得有机会再穿上。他说，如果这次生病没有治好，就这样走了，对他的太太和孩子很不公平。他未竟的事业，除了工作还有家庭，更重要的是家庭。他努力工作难道不是为了家庭幸福吗？他决定用这条捡回来的命，更多地陪陪家人。在并不方长的来日里，赶紧干干以前没干过的事儿。

老板就这样潇洒地挥挥手，退休了！

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居然是有人看到他在聚会上跳舞。我们都惊得目瞪口呆。实在想象不出来，总是在台上严肃做报告的老板，居然亲自跳舞？长胳膊长腿，笨手笨脚的老板，也会拉着老婆转转圈儿？

可以肯定的是，这场病给老板的人生带来了思考和改变。他的确是在干以前没干过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