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之的风骨

学者,诗人,书画家,一级美术师。职业认证网球教练。现任“北美中红书院”主席,”中华文化交流大使“等职。号白水道人,老泉,画泉(多用于画款),西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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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为东晋顾恺之作《洛神赋》图 故宫博物院藏

 

左右扶凭见洛神

行有行相,两晋南北朝士大夫的走姿猜想

孟晖

 

  大家都听说过《洛神赋图》,也都知道,相传它是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的作品。不过,仔细欣赏过这卷作品的人恐怕并不多,很多人甚至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画卷的启首一段,这一段画面表现诗人曹植在洛河畔蓦然与洛神相遇的情景,大概是整个画卷中最成功、最动人的一段,因此常出现在画册和各类印刷品上。

 

  画面中,此刻的气氛是浪漫而又绮丽的,洛水宓妃在碧波之上“凌波微步”、似来若去,岸边的陈思王曹子建忘情凝立,如醉如痴。不过,只要稍加用心观察,就不难发现,沉浸在爱情中的男主人公此时的姿态看去可真是奇怪——只见他将双臂左右伸张开,由立在两侧的二位侍从恭敬地伸手捧扶住。依照《洛神赋图》作者的想象,曹植在与洛水宓妃相逢之时,正是由侍人搀扶着在水边散步,“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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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河上冉冉现影、似来若去的洛神宓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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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初见洛神

 

  难道,在遇见洛神的时候,曹植正在发烧感冒,或者害了五痨七伤,因此病体难支,非得由别人搀着才能走路?《洛神赋》里可没有这样的描写。那么《洛神赋图》的作者究竟为什么要把恋爱中的曹植描绘成这样一副模样呢?原因其实很简单,在这一卷作品被创作出来的年代,贵族们就是终日这样由下人搀扶着走路的。

 

不信的话,可以读一下《世说新语 · 雅量》中的一则记载,这是有关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的一则逸事: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子敬,就是书法史上著名的“二王”之一——王献之(字子敬)。他与兄弟王徽之(子猷)同时遇到了火灾,在这种危机时刻,王献之仍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这等于是在说,两晋南北朝士大夫在“平常”状态下走路的方式,正是如同《洛神赋图》中表现的那样,是在“左右扶凭”之下迈步行走。可见,《洛神赋图》上的形象,并不是艺术家的凭空杜撰,而是对于一个时代的贵族士大夫生活方式的现实主义写照。

 

  两晋南北朝时期出现这种终日由人搀扶着走路的奇怪风习,推测起来,应当是与那一时代士大夫们的体质普遍孱弱有关。《颜氏家训 · 涉务》中曾经谈到南朝士大夫贵族的生活状态,说是: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敷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

  又说:

 

  “梁氏士大夫者,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

 

  在如此养尊处优的生活中,士大夫们完全缺乏任何形式的锻炼身体的机会,体质当然会变得非常孱弱,以致“肤柔骨脆,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当时又流行“服散”之风,不少人都因服食散石而急性或慢性中毒,健康当然就更成问题。贵族士大夫们既然是“肤柔骨脆,不堪行步”,那么一旦是走起路来,要有专人在两旁搀扶“保驾”,倒也不让人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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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赵孟頫《洛神赋》局部 天津市博物馆藏本

 

  不过,有意思的是,两晋南北朝贵族们很会自我解围,他们索性来了一个将错就错,干脆把体弱定成“美”的标准,把由人搀扶着走路说成是“风度”的体现。《南吏 · 褚彦回传》中记载:

 

  “彦回美仪貌,善容止,俯仰进退,咸有风则。每朝会,百僚远国使,莫不延首目送之。明帝尝叹曰:‘褚彦回能迟行缓步,便得宰相矣。’时人以方何平叔。”

  “迟行缓步”成了“美”的一个重要标准之一,皇帝都认为臣下如果能“迟行缓步”,就有足够做宰相的资格!

 

  按照那时人的想法,“迟行缓步”,是“俯仰进退,咸有风则”,也就是《颜氏家训》所说的“从容出入”,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举止,让人“望若神仙”。显然,两晋南朝士大夫认为,不为物累、不为尘羁、超迈玄远、清旷淡定的人格境界,恰恰是在这种从容、雍雅的迈步行进当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当然,一旦把简单的走路提升到这样的精神高度,实践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考验。比如《世说新语》所记载的那种情况,当突然发生火灾时,王徽之本能地不等穿上屐子,光着脚就跑走了,这就全然地坠了“神仙”风度,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从此却是名节有亏。可是,王献之仍然从容地唤来侍人搀扶他走出,面临被火烧死的威胁,还能够“俯仰进退,咸有风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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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 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宋刻旧拓剪裱本

体势秀逸,灵秀流美,颇有“迟行缓步”的闲雅之态

 

  在考验面前,王献之正是通过“迟行缓步”,证明了他内在的人格力量,从而博得了众多士大夫们的赞誉,被公认为在“神宇”上胜出了他的兄弟。还有一个相类似的例子,发生在上文提到的褚彦回身上。

 

  在这位褚彦回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曾经跟随任丹江尹的父亲居住在任所,当时发生了北魏军队进逼这一地区的危急情况,一般老百姓们都不得不准备随时逃亡。褚彦回的父亲大概是知道贵族子弟有不能长途跋涉的危险,就让家中子弟穿上草鞋,练习怎么走路,结果,竟然是“人或讥之”,遭到了旁人的讽刺,褚彦回自己也“甚有惭色”,觉得丢脸得很。这说明,一个人由别人搀扶着走一次路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由别人搀扶着走路。做一个两晋南北朝贵族,也真不是轻松的事情,晋人风度,并不是人人都能来得了的。

 

  火灾、兵灾这样的大难当头,尚且还要保持“迟行缓步”;贵族们平日走路,自然更是步步都要由人左右扶凭而行,须臾不可“独立”,否则,就是有失风度。时代风气既然如此,不能不反映到艺术中,其结果,就是在今日所能见到的各种形式的南北朝艺术品中,只要是正在站立或行走的贵族的形象,大都被表现成伸出两手由人搀扶的“标准”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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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临朐北齐天保二年(公元552年)崔芬墓中的“出行图”壁画,展示贵族出行的气派场面,其中一位男主人与两位女主人均平伸手臂,由仆婢托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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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阎立本《历代帝王图》:蜀主刘备、晋武帝司马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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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阎立本《历代帝王图》:北周武帝宇文邕、吴主孙权

 

  典型的例子,有山东临朐北齐天保二年(公元552年)崔芬墓中的“出行图”壁画,以及传为初唐阎立本作品的《历代帝王图》中蜀主刘备、西晋武帝司马炎、后(北)周武帝宇文邕等人的形象。像宇文邕,本是鲜卑族出身的少数民族君主,画中的他也分明是一个满面浓胡须的魁伟丈夫,可是仍然被赋予了当时的“流行”姿势,不能免俗,看去实在是非常有意思。

 

  明白了《洛神赋图》产生时代的社会风尚,我们就不会觉得这一画卷中的曹植有任何奇怪之处了。创作这一作品的艺术家,不过是忠实地塑造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形象。今天的人固然可以觉得曹植的姿态非常可笑,但是,在当时人的心目中,这种姿态可是“帅呆了”、“酷毙了”!

 

  但是,不妨指出的是,在秦汉时代的文献与艺术中,并不见有对类似的奇怪风习的记载、描绘,可见,由人搀扶着走路,是仅限于两晋南北朝士大夫的癖好。曹植是东汉末年人,他所生活的时代,犹自秉承着东汉遗风;另外,处身在汉末大乱的时代环境中,他也不可能有两晋南北朝贵族“迟行缓步”的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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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 顾恺之《列女仁智图》 “伯宗妻“”段

中立者为晋伯宗,左为毕羊,右为伯宗妻

 

  同样被归为顾恺之作品的《女史箴图》、《列女仁智图》,倒是反映了许多汉代的风俗、时尚,说明这两个画卷的原本的产生年代,要更加接近曹植生活的时代。画中表现的男性,一个个魁伟矫健,完全不是南北朝艺术中的那种温文尔雅模样。《洛神赋》的爱好者,实在是可以依据《列女仁智图》中的晋伯宗等人的形象,来想象曹植的风神仪度。

 

  至于《洛神赋图》中所描绘的青年士大夫,虽然与历史上真实的曹子建不太相干,但却是东晋南朝士大夫相当忠实的自我写照。这一珍贵的画卷,为我们想象顾恺之、王献之、谢灵运们的风采,无意中留下了重要凭据。所谓“晋人风度”,千百年来引发着后人无限的叹慕钦赏,须知,走不动路、走路时要由人搀扶,也正构成晋人风度之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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