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溪的田园交响曲

       三月的第二个周六,驱车去听石溪大学的Gala 音乐会,当天大雪下个不停,狂风肆虐,气 温骤降,想到晚会是个比较正式的场合,我把平时一年难得穿上一次的皮鞋、西服及呢子大衣穿 上,就差系领带了。傍晚出发,一路小心翼翼地开去,尽管如此,在开到石溪街道上一个十字路 口红灯前,由于路面结冰,刹车不听使唤,差点出了车祸。我告诫自己,再开慢点,晚到一会不要紧,等我开到停车场,然后步行到音乐厅时正好八点整。我脱掉大衣,进入会场看,里面已是坐无缺席,我找到自己的位子落坐,看到舞台上摆放一架钢琴,两侧前方有两把坐椅及乐谱架, 这大概是室内音乐。环顾四周,观众穿着很随便,很少见有西服革覆的,不过我庆幸自己穿上呢 子大衣,从露天的停车场走到音乐厅,在刺骨的狂风面前,我并没觉得冷,还发现呢大衣的防风 保暖效果还真是错。

       在寒冷的冬季狩猎时,我会穿上好几层厚的衣服,再套上羽绒服及棉裤,就是穿这么多也不 行。坐在树上不久,寒风一刮,在气温零度上下就冻的凉嗖嗖的,所谓的羽绒服及棉裤,只不过 是一层青纶棉加个外套而已,想买昂贵的高端猎装又超出了我的预算,于是我了个念头, 既然呢子大衣档风寒效果这么好,一年到头也难得穿上一次,干脆把它当作猎服,在下个冬季狩猎时穿上它,只要有足够的 layer, 外面再套上呢子大衣,坐在树上,能管住大半个身子,尤其是膝关节, 既便是零下二十度又奈我如何。我想,穿着呢子大衣狩猎,让同行看见会觉得不伦不类的,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想想在苏德战场上,双方的官兵不都是穿着呢子大衣在冰天雪地的冬季行军打 仗吗,而多数士兵还穿不呢。

       会场的灯光渐渐变弱,预示演出就要开始了,我赶紧把狩猎的思路打住,眼睛盯着舞台上。 这时,三位演奏家入场了,他们是钢琴家 Ax, 小提琴家 Kavakos 及大提琴家 YoYo Ma, 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首先,他们临时加演一首乌克兰国歌:《乌克兰仍在人间》,此时所有听众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它的国歌是如此悲壮和神圣,短短数分钟就使我的心情不由的沉重起来。这些天来,乌俄冲突引发的时局动荡,让人忧心忡忡,大有黑云压城城欲催的趋势,就在一周前,慕尼 黑爱乐乐团的首席指挥,俄籍指挥家捷吉耶夫因不愿就乌俄冲突表态而被乐团解雇,看来公众人物要想在动荡的时局中独善其身也是不易的。随后慕尼黑三个乐团联合主办一场音乐义演,由小提琴家穆特主奏,用以资助战乱中的乌克兰儿童。慕尼黑音乐会演奏的是贝多芬的《D 大调小提 琴协奏曲》和《命运交响曲》,而石溪大学这场音乐会演奏的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及《钢 琴三重奏》, 不管是太平时期,还是瘟疫,战乱,当人们遭受困境时,总是不约而同的想起贝多 芬,此刻我感觉到他比上帝的力量都要大。

       我试着集中注意力,听接下来《田园》交响曲的演奏,当听完第一、二乐章后,我断定他们的演奏非常到位,我甚至喜欢上这种以室内三重奏的形式演奏的交响曲,它虽然没有交响乐团的庞大气势,但三重奏足以能够替代相当一部分管弦及打击乐器了,它特有的细腻,以及默契的互动让你感到恰到好处。当鹌鹑、夜莺及布谷鸟在树上啼鸣时,老实讲,我真以为那是长短笛吹出来的声音。我承认,在所有交响乐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首,只是今晚我的注意力未能完全集中, 大脑不时的开小差。君不见,这千年罕见的大瘟疫,它打破了人们正常的生活,破坏了我的免疫 力,击中了我的心脏,阻塞了我的大脑,把我推向了生命的边缘。经历了两年的抗争,现在疫情有所好转,自己也近完全康复,是该缓口气,好好放松一下的时候了,去饭馆吃饭,去听音乐会, 今晚的场面让我多了几分沉重感,我知道瘟疫尚未结束,战争风云又起,人类又陷入大规模杀戳, 仿佛核战、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如此类推,要真是爆发核战,纽约大都市会首当其冲,几百万民众一瞬间会烟消云散,而少数几个住在 Pocono 及 Catskills 的猎友们或许能幸免于难,要多储备粮食,多种菜,呆在山里少出来,想吃肉可在家周围狩猎,可我们大多数住在纽约都市周围的猎友们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我就有些害怕,感到绝望,我想呐喊:不要用这些无休止的瘟疫、 战争锁链我,我要过正常平安的生活。我开始觉得喉咙发紧,胸部在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此时演奏进入“暴风雨“第四乐章,钢琴的键盘在猛烈的击打,弦律不规律且越来越急驰,它对我的呼吸产生了共振作用,由呼吸急促到哮喘发作,我下意识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和鼻子,以免气喘的声音影响身边听众,在一阵急风暴雨的音乐过后,雨过天晴,天空出现了彩虹,大地又恢复了以往的恬静,和谐。在不知不觉中我的呼吸也均匀了下来。

       贝多芬创作的《田园》是来自于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在维也纳,他常花大部分时间在乡间漫步,借以在灌木、大树、草坪、小溪、花鸟、岩石、天空的自然界中寻找灵感及寄托。他写道: “在自然的怀抱里、在树林里、在漫步时、在夜阑人静时、在天方破时,应情应景而生,在诗人心中化成语言,在我心中则化为乐音,发响、咆哮、波浪涌起,直到最后具体化作一个个音符“。 多么生动而形象的描述啊。贝多芬在这首交响曲中使用了标题,给第六交响曲命名为《田园》, 并在五个乐章中起了付标题,它们依次是:1,来到乡间愉快的心情。2,小溪边。3,村民快乐的聚会。4,暴风雨。5,牧民之歌。贝多芬对标题这样描述道,“所有知道乡间生活的人,想必都不需要借助标题,就能明白曲中的意思”。是的,我在农村长大,我是否不借助标题,也能明白这首曲子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对《田园》的偏爱自始自终,从青年时他就一直伴随着我,给予我勇气,给予我安慰,他是我力量的源泉。

       记得第一次在收音机旁听《田园》是受益于播音家葛兰的讲解,那是 1982 年,中央广播电台有个“古典音乐欣赏”专栏,葛兰用她那浑厚而纯正的语言,对贝多芬的《田园》逐段逐节的解析, 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乡村大自然的田园风光,其间穿插着音乐片段,有情有景,令我如痴如醉,难以忘怀。那时,我正处于伤感时期,父亲早逝,年迈多病的母亲住在城里无人照顾,我在外地刚工作不久,想调回城里难上难,我感到困扰,担忧自己的前途。我从同事那里买来一杆土猎枪, 时常扛着它在乡间漫游(an idle idyll),除了打猎,多是散心。一个夏日的傍晚,“响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我穿件“的确凉”上衣,背起猎枪,骑着自行车朝乡下奔去。到地点后,把自行车放 在一个山坡偏隐处,戴上矿灯,腰上挂着蓄电池, 背上黄书包,书包里装有军壶、馒头、火药、 铝弹及一打小红纸炮,开始漫无边际的走猎。远处村庄的轮廓清晰可见,它的周围是一片片菜园 及耕地,多种植一些麦子,玉米,大豆及红薯。再向远处延伸是一些高低不等的土丘岭,覆盖不少灌木丛,少量的槐树,偶尔也会撞见野枣树。这些都是野兔的生长天堂,他们体格硕大,平均有五、六斤重,繁衍旺盛。在一个不大的峡谷峭壁上,有很多洞穴,高低不等, 它们是用来安葬附近村庄逝去的亲人的暮地,傍晚的余晖照映在一个个洞口边的峭石上,显得日久荒芜及幽灵般的存在感,仿佛时间停滞了千百年,此时风咋起,风沙拍到在我的脸上,眼睛不敢睁开,这时我才匆匆离开。在这个类似于黄土高坡的大地上,它却成为我心中的《田园》,这里没有江南的山青水秀,隽永的乡村风光,但有它与我共同生活的经历:漫步、狩猎、思考、交流,久而久之, 我对它产生了感情,怀念和依赖,我爱上它那粗犷而无修饰的美,每次在这片土地漫步狩猎时, 满脑子的《田园》乐谱在心中回荡,时常能大段大段背哼下来。他似天使般安慰,鼓励我,“他使 我的灵魂苏醒,引导我走正道”(诗篇 23)。

       那个晚上我打到半夜,走了二十多里路,收获了三只野兔,他们沉甸甸的压在我的肩背上, 汗水漫漫浸湿了我的衣服,在一个山腰农地上,我坐下来休息,上身半靠在土埂上,约莫二十分钟后汗水停住了。望着头上布满的繁星,一闪一闪的,偶有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留下一道闪光。 四周静的出奇,方圆十几里没有一声狗叫,耳旁嗡嗡响蚊子消失了,唯有缓缓的和风飘过,夹杂着野草及野菜的香味。我的眼皮下垂,四肢松散,听不见自已的呼吸,慢慢进入了梦乡。我模模糊糊的记得,一大早,我不知如何找到了停放在山坡的自行车,并在公路上拦下辆公交车,连同野兔及自行车一起上了车,回到母亲里,母亲见到我很高兴,她用类风湿变形的手帮我处理野兔。由于没有冰箱,我拿起砰砣,带上剩余两只野兔,骑上自行车到街市上,不一会野兔就有买 家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模着口袋里挣来的几块人民币,心里美滋滋的,禁不住喜形于色,觉着自己是一个胜利者,一个海明威式的猎人了,我听见有人为我拍手鼓掌,我睁开眼睛,见身边听 众都站起身来,我也赶紧站起来跟随,原来《田园交响曲》演奏结束,观众起立鼓掌,演奏家们 鞠躬致谢,上半场演奏结束了。

      我知道,我又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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