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年暑假回香港探母,因疫情中断了两年。港府从最初的酒店隔离21天,减到14天,今年是七天。我决定回去。
在隔离期间和老人院联系,才知道政府有规定,一周准探视一次,一次二十分钟。念我远道而来,恩准多加一次。提前二十分钟到,自带快测试剂,当场测定是阴性,才可以上楼,但不能进入室内。
母亲八十七岁,腿脚无力。有失智症,十几年来倒是未见明显恶化。她所在的养老院是香港政府新开的,设施配件和工作人员都不错。我和她联系,主要是打电话,偶尔也视频,因为视频需要预约,也有次数限制。她中气很足,说话很多,话题主要是三个:一是念叨她做姑娘时候她母亲的能干慈爱,二是咒诅老人院的人都明目张胆偷抢她的物件,三是提醒我要积攒一些私房钱,靠人总是靠不住的,到头来还是要靠自己。我主要是听,有时候劝说附和几句,隔一段时间问她知不知道我是谁,她每次老老实实地回答:“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我女儿。”
七天隔离结束,到了老人院,测定是阴性,拿了探视牌,上到母亲所在的五楼。踏出电梯,看到右边玻璃墙挂了了布帘,布帘外吊着高至天花板的一圈塑料薄膜,里面圈着一张椅子和一个小圆桌。塑料薄膜外面是另一张椅子。
姑娘出来对我说,她会在约定的时间准时推我母亲出来,约定的时间是四点半。
“已经四点25分了,可以推她出来了吗?”我问。
她回答说:“不行啊,一分钟也不能提前的。二十分钟探视结束,一分钟也不能拖延的。”
她开门推母亲出来的时候,准四点半。
“不能有身体接触,会面时间二十分钟。”姑娘提醒完毕,转身回去了。
“你来啦?“母亲笑嘻嘻问我,“你从美国来?”
她坐在塑料帘内,带着口罩,额上扣着透明的遮脸防护帽。我坐在帘外的椅子上,隔着塑料帘子和防护帽,我能看到的母亲的脸,就是眼睛周围那一点部位。她不记得我两年未回,依稀记得我有些时候没来了,“你大概有一两个月没来了?”
“上次回来是三年前了。”我说。
“喔喔!”她表示惊讶,“已经三年了。”
“你还好吗?”我隔着帘子和她说话,心里凄凉。多少生离死别,刻骨伤痛,不是因为病毒,是因为一条清零政策。她不知道这世界变得这样荒谬,包括她脸上的罩子,身边的塑料帘子,和我三年没有来,是为了什么。
“每天吃了嬉嬉,什么事情都不做,怎么会不好?”她是农民,农人一辈子,除了冬闲,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每天“吃了嬉嬉”没事干的人,要么是懒汉,要么是享福人。她现在每天“吃了嬉嬉“,除了抱怨人偷她东西,没有别的抱怨。听说我住酒店,就说花费太大,“不要回来看我,打电话就好了。”
我告诉她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树,今年三岁了,运气好的话,九月有可能会开出花来。
“桂花树好,桂花很香,”她说,“相思岭山脚下有一棵红桂,很高很大,花开出来是红色的,每年开花,五、六里外的东门头都闻得到,真香。”
我告诉她那叫丹桂。她说的那棵丹桂老树,早已经被人砍掉了。
“桂花是好东西,你外婆每年会做桂花汤团。你外婆什么点心都会做,红团团,萝卜团,夹沙糕,白面馒头,我们兄弟姐妹就有得吃。”她接下来通常会向我表示歉意,“我这个做娘的什么点心都不会做,你就什么也没得吃。”
我把椅子挪到她身边,近一点,隔着帘子,看她比较清楚。她问我住在哪里,住多久旅馆,再次要求我不用回来,这么远的路,车费旅馆费,一大笔钱。
刚才的姑娘开门出来,要求我归原位,并提醒探视时间马上要结束了。我问她,需要这么掐着时间吗?岂不知法律尚且不外人情?
她表示为难,说她们必须严格按照卫生署的政策办事,这绝对准时开始准时结束的探视,就是卫生署的政策。
我无法理解,无法接受,但我没有办法。她把母亲从帘子内推出来,说:“和你女儿说bye bye 啦,她下次再来看你。”
母亲笑着和我挥手。我站在那儿,看着她被推进门内,看着门闭合起来。我想,在这样的年纪,在这样的人间,至少在这样的时刻,她患有失智症,或许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