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妈赌了气,不说话了。我和Dan也一下子有了距离感。我一个人气鼓鼓的,除了工作以外,就自己瞎琢磨。我忽然很想了解有关中国特工和间谍的故事,于是到网上去查,可是内容很少。其中一条是一个以英文写作的华裔作家哈金的小说《A Map of Betrayal》(背叛指南)。我迫不及待地买了一本。
哈金的文笔很棒,这本书引人入胜,把有史以来最出名的中美双面间谍金无忌的人生刻画得令人唏嘘。原来这就是我爸说的那个在监狱里“自杀”的金无忌啊。当然,这是小说,而且金无忌也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间谍”,他坚称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为了中美关系的破冰。
那么赵忆江呢?他应该不是做间谍的。他被贴上“叛逃”的标签,是说他有悖于“忠诚”。但是,什么是忠诚?是忠于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组织?一个人?我脑子里问号一堆。想来想去,人最该忠于的是道德。那么间谍算符合道德标准吗?道德标准由谁来定?应该是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吧。可是大多数人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又或者,人最该忠于的是“生命”?可是铲除恶势力,保护战友,也难以避免伤及生命吧?
听Dan和我爸爸的说法,赵忆江应该就是在反贪过程中和一些有势力的人结了仇。我不清楚Dan他们去警察局说明的时候,会不会提到这关键的一点。警察会保护他们吗?
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Dan原来是要把我撇在这件事之外。也许他是被我妈妈提醒了可能存在的风险,也许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他只不过是借了我妈妈对他发难的这个机会。
越想我越觉得心慌胸闷,也有点生气。已经过去四天了。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跳上车一路狂奔,来到他们楼下。按了三楼的门铃,却是Frances从二楼窗口和我打招呼。她马上跑了下来,戴上口罩,对我说:“Sam,你怎么来了?”
“哦,Frances,Dan不在家吗?他出差回来没有?”
“出差?没有出差啊。你不知道吗?Dan得了新冠了。已经是第二天了。”
“啊?”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唉,这段时间出去的事情都是他在做,感染的机会也多。再怎么小心还是没躲过。”
“那他情况怎么样?症状明显吗?”我急切地问道。
“发高烧了,有点辛苦。问他也不说具体的,就是说和医生联系了,也没有特效药,就那么挺着。”
“我要去看看他,可以吗?”我声音里都是哀求。Frances点了点头,说:“去吧,不过只能在玻璃门外面看看。Dan都不让我进去。”
她给我打开了边门,我快步沿着户外木质楼梯跑上了三楼的露台。玻璃门紧闭着,但是阳光把室内的环境照射得一览无余。我趴在玻璃门上向室内张望,看到Dan在里面卧室睡觉。透过敞开的卧室门,我只能看到他被子底下的腿和脚时不时地动一动,似乎睡得很不安稳。我不敢给他打电话,就在门旁边的木地板上坐了下来,紧靠着门,巴巴地看着他被子下面的腿和脚。他还在发烧吗?他喉咙疼不疼啊?他有没有咳嗽呀?他有没有失去嗅觉呀?
我一边心疼一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居然还开始做梦,梦见我们俩躺在草地上,蓝天白云高高在上,阳光温柔,微风拂面。然后,一坨鸟屎打在了我的胳膊上,我一惊,跳了起来。
我惊讶地看到Dan就在身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在玻璃门另一边的地板上坐着,头靠着门,也睡着了。斜斜的阳光把他脸上的疲惫和病容照得一览无遗。他微皱的眉头,睫毛的阴影和下巴上的胡茬,像是一朵固执地停留在他脸上的乌云,抵消了夕阳的一派暖意,让我心里发冷。我伸手想触摸玻璃那边的脸,却被一阵冰冷坚硬所阻隔,不禁泪如雨下。
也许心有灵犀,他缓缓地张开了眼睛,分毫不差地看入我的眼底,抬起手,想帮我擦去眼泪,也被阻挡在透明的微小距离之外。但是他笑了,以五指按在我扶在玻璃上的手,脑袋抵着玻璃那边我的脑袋,嘴型说了一句“嗨”。
这个玻璃门可真是隔音啊!我们马上掏出手机,按下免提键,隔着玻璃门倾听彼此的声音。
“你骗人!根本没出差。”我有点气了。
“你不是当天就知道了吗?说我没打好草稿。”
原来那天他听到了我的唠叨。
“怎么,今天是来算帐的?”他接着开玩笑,但是很快就开始咳嗽。他咳得越克制,我就越心疼。
半晌他缓了过来,说:“病了,没法出差了。病好以后,再给我十天吧?”
“休想!我知道你就是想撇开我。”
他点了点头,说:“真的是长大了啊,分析能力越来越厉害。我也道歉,应该和你好好沟通一下的。那天听了你妈妈的话,心里的确有点乱......”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啊?难道你不了解我的态度吗?”我还是生气他这种容易“卷起自己”的脾气。
“对不起。最近事情太多,有关我爸的事情......”
“你们已经去警察局了吗?”
“去了。Jack也去了。现在案件转到了FBI。我真的不想把更多的人卷进来。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你妈妈爸爸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的。我也不允许你和我妈出任何事情。”
“我明白,可是我早就卷进来了啊。你不是说过,我们是重塑的纸,哪里分得清彼此?”
“那这样吧,我会告诉你进展,但是这一段时间咱们先不见面好吗?FBI的探员告诉我们,最近收到一个关键涉案人员的举报信,案情得以进一步推进。整件事情也牵连到墨西哥毒贩和军火贩,他们最近行动频密,要大家小心。FBI也会派人保护我们的安全的。你卷进来,就要分人手去保护你。”
“这样啊?”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你为啥不早说?”
“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乖乖的,过了这一段时间再看看好吗?最多再有个十天半个月吧。咱们保持联系。”
我虎起脸来不讲话,心里的气却已经消了一大半。Dan见我瞟了他一眼,笑着说:“别动啊,一点点都不动。”
看着他跑到桌子上抓了一支黑色的马克笔,不知道他要干啥。
“对,就这样听话,一动也不动。”他在玻璃上画了起来。画好之后他退后一步自我欣赏,拿手机拍照,然后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得又咳嗽起来。
我在外面看着都要急死了。对着手机大叫:“你没事吧?你干嘛啊?”
然后他发过来一张照片:他在玻璃上添油加醋的线条和我的影像重合,成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女版黑猫警长:怒目圆睁,胡须挺拔,还戴着一顶帽子,手里握着把手枪。我看了哭笑不得。这个人,现在还有心思恶搞!
“好啦,你先回家。没事别到处乱跑。咱们网上见。”Dan最终说。
“你也好好休息。还发烧吗?”
“吃了退烧药了。没事。回家吧,乖!”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来我送给他的那个生日礼物,那个刻画着我和阿P合影的小钢牌。“这个小牌牌一直跟在我身边,就像是感受到你一样。”Dan说。
把小钢牌放进口袋,他的手捂在上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泪光闪烁。
我在玻璃上和他吻别,依依不舍地出了门,在楼下看到阿P在窗口眺望。他看到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Frances也在他旁边出现,搂住了他。我对他们挥了挥手,上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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