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个诗人,虽然我也写过一些诗。年轻的时候写自由诗,现在写些旧体,都是一时的感情。写新诗的和写旧诗的总要争论。不过我觉得,新诗的历史至今不及百年,要总结规律性的东西就不易。反正于我的经验,要是拿来作匕首或投枪,我还是写新诗。
虽然我不是诗人,可是并不妨碍我和诗人们有来往。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们班上就出了个诗人。我们年级一百来人,几个年纪最小的里头,我是老大,老二叫朱子庆,他就是个诗人。他可是个真诗人。不仅有诗人的长头发,而且就活在诗里。上一级还有个学姐叫马红卫,当时在广东就小有诗名,后来改名叫马莉,做了子庆的浑家。他们的校园婚礼,曾也是康乐园里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情。如今子庆已改梳光头,一家子当了南方一群诗人的领袖。
毕业以后,因了职业缘故,我认识了许多老一代的诗人,有唐祈丁芒谢冕艾青他们。不过老诗人是用来尊敬和学习的,一块玩的还是年轻人。杭州有一条郊区公交线,跑的是十二路公交车,沿线都是些大型国营企业。有企业就有青工,有青工就坐十二路,坐十二路的青工们爱写诗,就有了个“十二路诗社”。他们虽然没有诗名,却有真的诗情,和他们坐在一起,你就会受感动。它里头有沉稳真挚的社长陆军,宽厚博学的老大哥吴远明,慷慨激昂的何鑫业和神鬼莫测的曹工化。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和他们同坐,是八八年的初秋,在城南城隍山的顶上,我带的是四特酒,有人带了油炸的小猫鱼。我们照例从诗开始,继而历史功罪民生是非,终宵而达旦。我是他们的近友。除我之外,常来的还有骆寒超、王旭烽和沈泽宜。沈泽宜是我极为敬重的师长。
泽宜先生的年龄去我父母无几,然而他于我只认做兄长,所以我就呼他为泽宜兄。他的道理很简单,在他的一生中,至少要减去二十岁。那是一个无可置疑的理由。一九五四年,泽宜兄考入北京大学,风流倜傥而有才子名,不知不觉中撼动了新闻专业才女林昭的芳心。林昭托同学传过话来,他却高傲而彬彬有礼地谢绝了这个令多少人望眼欲穿的彩球。即使才华横溢冷峻不屈的林昭,也为此黯然许久。每当说起这段故事,我总有无限感慨,不知是该为泽宜兄惋惜还是侥幸。林昭因为右派罪名被捕,释放后又以反革命罪被捕,终在一九六八年遭枪杀。人们还记得张志新,可是有多少人还记得林昭?想知道江姐是怎样坐牢怎样英勇就义的吗?那么,就去看看林昭!
让泽宜兄名垂青史的不是他的风流倜傥,而是他的仗义直言。一九五七年五月,他和同学张元勋合写的长诗《是时候了》对当时盛行的官僚主义、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作了尖锐猛烈的抨击,在北大贴出以后,引发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浪潮,他从此成了“右派进攻”中的急先锋,也为此遭受了残酷的惩罚。他被捕后,遭发配到大西北去烧石灰,一烧就是二十年。在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这个皮肤干涩瘦削微驼的汉子,比他实际年龄应有的模样直老了二十岁。残存的一些灰白的头发,残存的几颗牙,被风沙常年侵袭而不断渗出眼泪的眼睛,被石灰水常年浸泡而皲裂的手。你无法想像这双手当年是如何写出那些美丽和愤怒的诗篇!这就是我的泽宜兄!他把这一切看得不值一提,他爽朗的笑声依然年轻,他说,一切都过去了,直接从我的年龄里减去二十岁。七十年代末平反右派冤案的时候,许多当年叱诧风云的年轻人在申诉材料中写下了自己的委屈和解释,可是泽宜兄的申诉根本就是一篇檄文。
泽宜兄常来杭州,或者私事或者公干,少不了来我家。不过他总不事先招呼,推门便进来,进门便吃饭,一碗面条就行,所以颇受我父母的欢迎。我也常和泽宜兄一起出差,多是开会。那时兴搞“自由化”,所以到处是争吵。遇到师辈对手,我们想进攻又不便猖狂,就说,泽宜兄。泽宜兄便站起来,红起他小小的头,大声地说话。到了会下,我们围住他,说,我们终于知道了当年你是多么地猖狂。他就哈哈大笑。
辞去林昭的彩球以后不久,泽宜兄便被剥夺了恋爱的权利,二十多年过去,当权利再次回到他手中,机会却已经不多了。不过他的心始终年轻,他的时间,也多花在他的学生们身上。直到现在,我还时常看见他的学生们在文章里赞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