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物者言

 

人喜欢把玩点旧物,主要还是寄托情怀。一物在手,不禁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脑子里想的都是和眼下世俗名利关系不大的事情。任它外面红尘滚滚,我只守这一片清静地,把一天的稻粱谋和自己暂时隔开,休息和愉快便由此而得来。

要说为此非得有钱有闲,我倒以为未必。毕竟我们现在也不是睁开眼睛就得某吃食,一天里头养养眼换换心思的时间总是会有的。就我的感受,白天忙累了,回到家吃完饭,花点心思在这里,很快的,心里就充满安宁,白天的疲劳和烦躁便就忘记,剩下的多是轻灵和愉快,和读着一本好书殊无二致。至于说到钱,只要你一不做生意二不入魔道,实在无需出去重金搜求。仅力所能及的地方,也会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只要你有认识它的一双眼睛。

过去,喜欢收藏旧物的人许多出于世家。世家出身的当然会有一些别人没有的稀奇物事,但是我想,只要不是颠沛流离,只要能在一个地方住上一世甚或几世的普通人家,也总会有一些包含了历史价值人文情怀的东西,虽然不曾经过皇家御览名士流连。前些年杭州旧城改造,不少人去弄堂里头翻垃圾,也能找到许多有趣的遗存。所以我历来主张“眼睛向内”,先从自己家里开始,用心用情去发现价值。

我的先天条件其实不好,不要说古董堆,我出生的时候家里一件古董也没有。我的父亲随着部队从山东跑到南方,一个背包几件衣裳,后来我母亲跟到江南,无非多了一个包袱。但即使这样也不妨碍在我记忆里留下几件“古物”,都是我父母的财产。一件是条羊毛军毯,日本鬼子的东西。我小的时候经常拿来盖着睡觉。羊毛比较粗硬,盖到下巴上就痒痒的睡不着。后来生了虫,蛀出许多小洞来,我母亲便拿它铺在桌上垫着画画。如今母亲年纪大了,手抖握不稳笔,便不再画画,但是那条毯子依旧铺在桌子上。我们全家至今觉得它就应该在那个地方。

另一件东西,是个腰型的铝制军用饭盒,当然还是日本鬼子的。我记得父亲常在下班的时候用它从食堂里买几个馒头回来,我下水田摸泥鳅也用这个饭盒。直到上小学,我还是用这个饭盒去食堂买饭吃。后来饭盒出了好多砂眼,盛不住汤水了,就不再使用。

我父亲年轻时候的财产,还有一件是个木头的小药箱,两升大小,是缴获国军的战利品。分成两层,上面一层隔成几个方格。我母亲说,她第一天到杭州,一进门,我父亲就端出这个木头盒子,里头放了点儿零食。往后的许多年,我母亲就拿它做个针线盒,针头线脑的这么些年,现在还在家里。不知道被谁重新漆了一遍,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最有希望成为古董的一件,是把四十年代或者五十年代初制作的红泥八方执壶。正面聊聊几笔,刻的是写意山水,空灵而飘渺,背面篆书的吉羊、虎王四个字,并有“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行书一联,字却是灵动精绝。没有匠人落款,也没有商家印记,本不是一件名家精品,但也制作得法,规矩谨严。似乎到我读中学,这一直是我家里的唯一的一把茶壶。壶里永远泡着一些茶水,谁回到家,都会倒出一些来解渴。去年回家去,我从橱里找到这把壶,发现盖子已然失去了。母亲说,失手打破的。可惜我不在家,否则我就能把它修复起来,不至于成了一个残件。杭州人说,三次搬家等于一次火烧,许多东西就剩不下来。不过在我们家则就没有这么可怖。我家里东西不多,每次搬家都很简单,加上我母亲爱惜旧物,那些年从城里到矿区从矿区到城里,又从城北到城南城南到城北来回这么折腾,几乎没有什么损失。9.13事件以后,我父亲平反回机关,搬家的时候还带上了一筐我从煤矿小火车站轨道路基上捡的煤渣。当然这个没有什么保存的价值。

我积藏的东西里,很多是历年生活里得来的,并不花多少钱,凭的是个缘分。有小时候的玩具,有同学朋友所赠的念物,也有某时某事的印证。那年我在机关里过得不大痛快,出去揽了个活干,带个干部一起去筹备省广电厅的第一届国际电视博览会。忙了两个星期,辛苦又欢乐。筹委会给大家的酬劳是每人一把紫砂竹节壶。我和那个干部各有一把,保存至今已经二十四年了。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会是我和她的第一笔共同财产。

总有人爱说“玩物丧志”,未免的大惊小怪了。玩物一道,各有各的玩法,而丧志也各有各的缘由,犯不着浑赖别人。至于我,我恒以为,不知惜物者,不能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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