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后来常想,她这二十几岁年轻的生命中,最喜、最怒、最乐的日子都是搬进兰珍的公寓后发生的。
小蝶还想,他妈的,要是一开始就知道兰珍和陈飒那德性,她是死都不会跟她们当室友的。
一切都要从一年前说起。
这是一幢共管公寓大厦,坐落在多伦多北约克区的羊粪池——一块最初由韩国移民攻占,最后被大量华人“入侵”的繁华商业区。
一天,陈飒下班回到公寓,就发现“蛋”前的灰帘子又挂了下来,客厅里暗沉沉的。
看来又租出去了。她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
果然,房东兰珍听见她开门的声音,就从主卧里探出脑袋:“你回来啦?‘蛋’我租出去了,新室友是个大陆的留学生,学牙医助理的,刚毕业不久。”
“蛋”,是客厅凹进去的一个所在,像个窄小的房间,就是没门。
兰珍的这个“蛋”,直通阳台,有落地窗,阳光充足。她在上头挂了一道厚重的灰布帘子当门,然后当成一间房出租,只是隐私性太差,“蛋”友的流动性总是极高。
这不,两个月前,原先住在“蛋”里的姑娘手里有了点闲钱,立时三刻就搬走了。
兰珍一面继续在网上招租,一面把罩在“蛋”前的帘子拉开,让常年阴暗的客厅沐浴一下阳光。
陈飒在亮堂堂的屋子里出来进去了两个月,觉得自己的运势都变好了。这下好,又得“不见天日”了。
“她长得好小,好卡哇伊。”兰珍忽然若有所思地笑道。
“谁?”
“新室友。”
留学生,卡哇伊?——得!可千万别招来一非主流。陈飒暗祷。
“卡哇伊”是星期天的早上搬过来的。
还在睡梦中的陈飒迷迷糊糊地听到客厅里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低语,叽里咕噜的还都是英文。
“这里连门都没有,你确定你要住这儿?”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觉得挺好的。”一个女孩答。
陈飒马上睁开了眼,能听得这么清楚,不是因为她长了一对千里耳,而是她的房间跟“蛋”只有一墙之隔,壁很薄不说,上头还有个通风口。所以,一头有什么响动,很容易地就过到薄墙的另一头。
“她们没有别的空房间吗?”男人锲而不舍。
“没有,真的挺好的。”女孩再次强调,不耐烦地。
“那要是住得不方便,就给我们打电话。”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们随时欢迎你搬回来。”
“OK。”女孩道。连陈飒都听出来那OK里的敷衍。
不对呀,兰珍不说是一国内留学生吗?敢情她招来的是一黄皮白心的香蕉人?而且爹妈还都说英文?......
她不知道,兰珍在房里也听到了外间的响动和对话,也有一样的疑惑。
等那一男一女离开后,她俩才一前一后从各自房里出来。
兰珍是为欢迎新房客。
陈飒是被尿憋的要上厕所,她一个箭步从房里跃进卫生间,因为卫生间离她的卧室只有一个箭步。
坐在马桶上放空膀胱时,她听见外间兰珍温柔的台腔:“一切都顺利吗?等你安顿下来,我带你看看厨房和洗手间。”
“没事儿,你现在就可以带我看,我一会儿再收拾。”卡哇伊说。一口熟溜的普通话。
两人绕过不大的客厅那张不大的白色餐桌就到了厨房——开放式的,和客厅以一张岛台为界。
兰珍打开一个柜子:“你做饭的调料啊什么的,可以放这里。麻烦你用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把它们洒到橱柜上,清理起来会比较麻烦。”
又拉开一个抽屉:“这是给你放餐具的,我们是不共享餐具的。吃完饭,餐具要及时清理,不要堆在池子里。我们也不用洗碗机,因为比较耗电......garbage(不可回收的垃圾)放这里,recycling(可回收垃圾)放这里,这个盒子是我们放‘厨余’的。”
“除鱼?”
“噢,就是厨房的‘乐色’,千万不要把不同类的‘乐色’放在一起......”
陈飒已经冲了马桶在洗手,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笑,她可以想象地出卡哇伊此刻的心理阴影面积。
五年前她刚搬进这个公寓时,兰珍就是这么一板一眼地给她交代厨房共享事宜的。她当时听得郁闷:妈的,这台巴子真各色,肯定难相处,等过几个月在羊粪池站稳了脚跟,立马搬出去。
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五年,蛋友换了一遭又一遭,她却还“忠心耿耿”地驻守原地。
......
这会儿,陈飒刚出洗手间,兰珍也碰巧介绍完厨房事宜,便领着卡哇伊迎面走了过来,给她们两下里介绍:“这是小蝶,我们的新室友。——这是飒布里娜,住次卧,你们会共用这个洗手间。”
卡哇伊,不,小蝶长得像个玲珑的瓷娃娃,嘴小脸小手小脚小,身上唯一称得上大的就是巴掌脸上嵌着的那双杏仁眼,黑如点漆。
虹膜够大的。陈飒倚着洗手间的门框上想。她又仔细瞅了一眼,确认那不是美瞳。
还好,也不是什么非主流。她望着小蝶的清汤挂面的及肩黑发。
小蝶乍一见到陈飒,也被震住。此女高头大马的也就算了,还长着东亚女性鲜有的宽肩大胯,这都罢了,最关键的是——她胸前还有两坨隆起的大馒头,恬不知耻地撑起了薄如蝉翼的T恤。皮肤也是很欧美的美黑,确切地说,是美黄,看着像天生的。
这女的好壮,气场真足,看着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小蝶心里嘀咕。
还是陈飒先笑道:“你好,欢迎欢迎。”
“谢谢。”瓷娃娃也咧开嘴,露出一嘴纵横交错的牙,以各种姿势卧在她的樱桃小口间。
兰珍和陈飒不约而同地一愣:未来牙医助理的牙就这样?
“你用完洗手间了吗?”兰珍问。
陈飒用了一秒才回答:”啊,用完了。“又用了两秒,才恍然大悟:“噢——你要带她要看洗手间是吧?”
“对。”
陈飒忙闪进自己的房间,就这么一步路,她的后腰居然撞到了自己房门的扶手上,“砰”的一声,听着还挺疼的。也不知道该怪她长得太魁梧,还是空间太小。
她的反应也很有意思,不是受到惊吓地一声“啊”,也不是疼得咧嘴的一声“嘶”,而是很美式地,抑扬顿挫地一声“啊喔”,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狼似的。
小蝶立刻想到了远嫁来多伦多十五年,进化为假洋鬼子的二姑。煎牛排的时候胳膊上溅了油,也是这么夸张地一声狼叫......
“你没事吧?”兰珍忙问。
“没事没事。”陈飒揉着后腰,大大咧咧地笑。
小蝶在脑中迅速修正自己对新室友的第一印象:这八成就是一看着唬人的傻大姐。
傻大姐一回房,小蝶就看见,卫生间的台子上、地砖上都是她刚洗手时溅上的水。
兰珍叹了口气,面带不快地从柜子下面扯出一坨厨房纸,边擦边嘱咐:“其实洗手的时候,水不用放那么大,胳膊可以低一些,就不会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陈飒生来邋遢,无可救药,她只能寄希望于新人。
小蝶听得莫名其妙,又不是她把水洒得到处都是,干嘛?下马威啊?得!碰上个斤斤计较的房东,外加一个猛张飞似的邋遢室友,以后的日子必定“精彩纷呈”。
小蝶头大起来。
可住哪儿都比住二姑家的豪宅强,她一想到那晚姑父的行为,就后怕不已......
房东一介绍完毕,小蝶就撸起袖子归置新房间,等一切都打点妥当后,天都黑了。
她刚躺上床,未婚夫马虎熊的视频邀请就进来了。
马虎熊在合肥一家公立医院的口腔科做牙医,和小蝶一样,也是六安人。
他们俩计划好了,确切地说,是马虎熊替他俩计划的:
等她在加拿大读完书,拿完一年牙医助理经验之后,他们就回老家六安开夫妻店,一间私人口腔诊所。地址他们都选好了,就在人民路和解放路交叉口——马虎熊买给他们俩未来的“婚房”楼下的某个门面房。
这会儿,她在视频里给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新小窝,马虎熊马上就数落开了:“跟你讲,没门不照(六安方言:不行)!这哪能住人!”
她赶紧插上耳机,然后压低声斥道:“要死啊,声音这么大!隔壁女的也是大陆人,不知道可能听懂我们讲话!”
“加拿大的墙壁不隔音吗?”
“不知道,我又没住过公寓,所以要小心点!”
“咋是大陆的呢?不是讲是宝岛台湾的吗?”
“宝岛那个是房东,肯定听不懂;我讲的是睡次卧那个。”
“哦,她们和你一样大?”
“两个看着都像三十出头。”
“那都比你大好多,还不结婚?还跟人合住?”
“你不也三十多,没结婚么?”
“我男的,社会衡量标准不同。——她们人咋样?”
“不咋样!宝岛那个怪怪的,这不让碰,那不让用,而且还是‘环保狂人’,跟我二姑父一样;大陆那个,咋咋呼呼的,动作跟猛张飞似的,好像还有点人来疯。 ”
“废话!三十多了,还不结婚的女的,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对了,明天那个面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今天搬家收拾,还没工夫搞这事儿呢。希望能拿到,那家诊所离这里就一趟公交车,十五分钟,方便得很。”
“那别跟我废话了,赶紧准备吧,把专业知识捋捋,明天去了,态度要谦虚!要好学!”
“你拉倒吧!什么谦虚好学?加拿大不吃这一套!就得会吹!上回估计就是听你的谦虚好学,人家肯定是觉得我这也不会干,那也干不好,最后才没要我......”
无独有偶,兰珍也正盘腿坐在主卧地板的一块毛绒绒的垫子上,一面织毛衣,一面对着架在一张矮桌上的平板电脑,和远在台湾的男友先勇视讯。
“新房客怎么样?”先勇问。
“感觉还蛮乖的,长得也蛮小巧的,和飒布里娜的长相正好相反,她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看着好好笑:一个就很大只,另外一个就很小只。”
“希望不要像萨布里娜那样邋遢。——对了,你又在织什么?”
“围巾啊。”
“给谁?”
“给你’阿嬷‘(台语:奶奶)啊,下个月不是要去纽约看她吗?”
“拜托!她又不是我亲阿嬷,而且人家那么有钱,住上东区嗳,和蒋宋美龄是邻居,怎么会看得上啦!”
“那你要送她什么?”
“就去蒂芙尼买条手链啊,胸针什么的就好啦。”
“你都说了,人家很有钱,还会缺蒂芙尼的手链吗?反正这是我的心意!”
陈飒也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
和两位室友不同,她这会儿可没工夫和男人叽歪,当然,她也没有固定男友。也就偶尔跟关系不明朗的异性朋友聊个骚,如果他们要是约她出去吃饭喝酒,只要不是太高太矮太胖太瘦,她也统统来者不拒,但聊骚归聊骚,调情归调情,没一个是能认真对待的。
自打五年前结束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后,她就一直没再遇上对路的男人,兜兜转转地迈入了而立之年。好在这是加拿大,只要不往说中国话的圈子里扎,一般没人操心你是结婚了还是离婚了,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不过眼下,她可是在干正经事——这是三月初,她正伏案计算二月份的各类开销,忙得不亦乐乎。
她先去网上银行,把上月信用卡上的所有支出,分门别类地统计入在线电子表格里。那上头,衣食住行、电费分摊、娱乐费等琳琅满目。比预算少的,她就标注成绿色;反之,就设置为醒目的血红色。
又打开券商APP,把账户里的各类基金本月的收益统计下来,算成百分比,比前一个月多挣的,标成绿色;反之,也是醒目的血红。
不管是绿色太多还是红色太多,她都不淡定,一个劲地抖腿不说,三不知还小酌或痛饮一口手边的“加拿大人”啤酒。
要是太绿,她总忍不住眉开眼笑地来句“卧槽”;要是太红,她会不自觉地皱眉咂嘴,也来句“卧槽”。
还好,这个月,几乎一片绿。
她心满意足地合上电脑,满心憧憬地眺望着窗外华灯已上的羊粪池南侧,一幢隐约可见的新公寓楼盘“午夜巴黎”——她未来的家,三年半前买的一个楼花(期房),再过一年半就要交房了。
到那时,羊粪池这万家灯火中也将有她的一盏。
上个月回家,妈趁爹地在客厅看TVB剧,偷偷塞给她一张三万刀的银行汇票,那可是妈全部的私房钱,她死不肯要。
妈差点发火:“能不能别犟!再有一年多就交房了,到时你临时抓不到钱怎么办?再说我的钱以后还不都是你的?”
“那到时候再说呗!”
“什么到时候再说?早给晚给都是给。而且万一哪天我死在他前头,”妈隔着墙冲客厅方向努努嘴,“法律上他是我的配偶,那我半辈子的心血不都落进外人口袋了么?”
她只得把汇票揣了,朝地上“呸呸呸”了三声,又在木制床头柜上敲了三下(西方文化:确保好运,甩掉坏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