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仁先生

                  林其仁先生

    第一次见到林其仁先生,那还是在文革后期,我大概四五岁左右。有一次过年的时候,爸爸带着我走上小操场土台,又沿着土台的青石台阶走了下去,走到了平时我来的不多的老一宿舍。我们来到了一间屋子前,爸爸敲敲门,门开了,一个个子不高的慈祥的爷爷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见到我们,他就眉开眼笑起来。爸爸毕恭毕敬地给他鞠了一躬,说,“林老师,我带着孩子给你和师母拜年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林老师显然很高兴,“这是老几?”他指着我问。
    “这是老二,叫小涵。快叫林爷爷。”爸爸催促着我。
    “林爷爷,过年好!”我大声叫道。
    林老师更高兴了,还抓了一把水果糖,让我在旁边坐着慢慢吃。
    爸爸和林爷爷那天谈了些什么,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那把水果糖我倒是吃了好几天,印象深刻,也因此记住了这位林老师。
    后来才知道,林老师还真的教过爸爸。据说,爸爸当时正在读中学,家里很穷困。那时候,爷爷已经不在了,太婆(曾祖母)已经很老了,叔叔还年幼,只有奶奶一个人挣钱。为了不增加奶奶的负担,爸爸中学六年没有问家里要一分钱,全靠自己周末和假期在建筑工地干活、挑土、推车,勤工俭学,靠劳动掙点辛苦钱,以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他衣着破旧不堪,长年穿着一双旧草鞋,可却是聪颖好学,学习成绩一直是全班乃至全年级第一。
    当时政府对贫困学生设有助学金,每个月有三块钱。按理说,像他这样的贫困,是应该可以得到助学金的。可是,由于他的家庭出身的缘故,没有人敢提这事。直到林老师当了爸爸的班主任。
    林老师看到爸爸家庭确实贫困,但爸爸却是一副“穷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有志气的样子,内心不禁大为感动, 对这个学生充满了同情和怜悯。他不顾别人的异议,给爸爸评定了助学金。这一个月三元钱的助学金,可是大大地帮助了爸爸,让爸爸得以维持了起码过得去的生活。
    “难道林老师不怕别人说他吗?在那么一个强调阶级,强调家庭出身的年代里?”听到这个故事,我不禁好奇地问。
    “是有人说林老师划不清阶级界线。可林老师反驳说,‘助学金就应该给最需要的学生,而不是按家庭出身来分配,不是说,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重要的是要看个人表现吗?江少华平时表现可比大多数人都要好,是个可教育好的子女’。林老师这么一坚持,别人也就算了。”爸爸回答说。
    爸爸高考时,虽然成绩非常优异,可以去北京大学或南京大学; 但因为家庭出身以及小人作梗,没有大学敢录取他。为了维生,他就去矿山挖矿石,河滩挑沙,干了一段时间。后来,他的母校的一位副校长,一位民国年间就教书育人的老先生,专门去河边找到了他,让他回母校当辅导老师。又有人提出异议,说爸爸只是高中毕业,怎么可以教高中呢?
    这种情况下,那位老先生和林老师站了出来,据理力争。
    “江少华的学问聪明,可以上清华北大,难得还不能教高中吗?”那位老先生说。
    “江少华读书时,衣服最破旧,学习成绩却最好。我看他教书也是同样聪明、认真和用心。”林老师这么说。
    看到两位很有威望的老师出来说话,别人就不吭气了。爸爸也得以留在中学里教书。当然,他自己也非常努力,后来在教育上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享有崇高的声望。饮水思源,爸爸对两位恩师非常感恩。那位老先生不久就去世了,爸爸就常常去看望林老师。
    文革时,林老师因为曾经参加过国民党军队,被红卫兵批斗,打成了坏份子,被剥夺了教书的权利。爸爸还是经常偷偷去看望他。文革后期政治气氛相对缓和下来,爸爸就更敢去看望林老师了,常在他那里坐一阵子。
    打倒四人帮,三中全会以后,林先生被平反,重新走上了讲台。他的英语教学,深受学生们的喜爱。后来,赣南师范学院慕名把他请去教书。林先生就离开了三中,搬去了赣南师范,我见的就少了。爸爸倒还是常去看望他。
    我在美国时,和林先生的孙女林幸夷联系上了。我这才知道了林先生的家世。林先生的一生,真是个传奇的故事,可以说,他的一生,对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是有典型代表意义的。
    林先生一九二零年出生在泰国一个富裕的家庭里。他的父亲,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泰国第一位中国律师,后来,还当上了泰国国王的法律顾问,在泰国法律界地位很高。林先生有位姑姑,年轻守寡,林先生就由父母安排,过继给了她。然而,后来林先生的哥哥不幸去世,他的父母又想把他要回去。所以,他相当于是两个富有家庭的继承人,生活条件自然是很优越舒适的。


         林其仁先生(右一)幼年时和兄弟姐妹们在泰国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日本对中国发起全面侵略,中国军队和人民奋起抗战。远在海外的侨胞们也是踊跃捐款捐物,支援祖国的正义战争,还有不少侨胞回到了正处于战乱的祖国参加抗战。林先生那时候气血方刚,一片爱国热忱,就毅然离开泰国温暖舒适的家庭,回到了当时还很贫穷落后处于战乱之中的祖国,来到了边城昆明。
    林先生天资聪颖,他以优异的英语和文科成绩,考上了当时的最有名望的西南联大。西南联大是一九三八年由躲避日本侵略而迁到昆明的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以及南开大学合并而成。名师会萃,如吴大猷、周培源、陈寅恪、梁思成、林徽因、钱钟书、费孝通、华罗庚、赵九章,等等;英才辈出,如杨振宁、李政道、陈省身、邓稼先、郭永怀,等等。
    林先生子承父业,考入法律系学习,最后从法律系毕业。一九四二年,日本大举进攻缅甸,困在缅甸的英军向中国政府求援。中国政府组织了远征军,由杜聿明率领,入缅和日军作战。林先生因为英语好,又是从东南亚国家回来的,就应征入伍当了一个随军翻译,负责和英军沟通。
    由于英军的软弱无能,无序后撤,日军很快占领了缅甸的要地。远征军出师不利,还有被日军三面包围的危险,只能撤退。杜聿明带着部队边打边撤,日军却越追越紧。为了摆脱敌人,数万远征军将士被迫进入了野人山。
    野人山是热带丛林,以险恶、“诡谲”而著称,广阔的湍流设置了一道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连绵的群山,丛生的灌木、藤萝盘根错结,一棵棵参天大树直插云霄,构织成暗无天日的阴惨环境,当地气候变幻多端,十里不同天,从高温酷暑到暴雨,不一而足,而当地的特殊地理环境:沼泽、湿地、沟壑、丛林等为蚊子、蚂蟥、蚂蚁以及昆虫等提供了理想的栖息地,构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远征军钻入了充满野性的浩瀚原始森林,行军速度越来越缓慢,将士们在跌跌撞撞中艰难爬行,有时一天行走不足十几里,森林也越来越密,不得不用大砍刀边走边开路,十分艰难,地上腐烂物也越走越厚,道路也越来越窄,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难,有的人掉进了悬崖、有的人滚到谷底、有的人被树上的蚂蟥叮,毒蛇咬、蚊虫叮;一到晚上,原始森林里更是恐怖,那些白天藏匿在草丛中的蚊虫扑面而来,那巨蚊有蜻蜓大小,飞动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无以计数,无论怎么驱赶,它那又尖又硬的长嘴立刻刺入人体,几秒钟时间,这些干瘪的巨蚊就能把肚皮充盈成一个鲜红的血球,而被刺的地方立刻起个大包,几天都不会消失。在夜幕中,吸血蝙蝠也呼呼地扇动着带肉的翅膀,在头顶飞来飞去,趁人不注意时便猛地扑到人身上,用尖硬的嘴吮吸人血,只要被它咬伤一次几天都浑身无力。此时,当地山民闻之色变的瘴气及蚊虫所引起的疾病开始蔓延开来,而且部队开始断粮了。
    由于饥饿疾病的摧残,官兵的体质急剧下降,死亡人数也日渐增加,染上热带雨林病的官兵为大多数,又缺医少药, 越来越多的将士倒了下去。野人山堆满了将士的遗骨。
    当饥饿疾病时刻都在威胁着远征军将士们的性命,而那可怕的雨季又来临了,遮天蔽日的密林却无法挡不住雨水的倾泻,天空仿佛被捅破了一样,倾盆大雨使丛林变成一片泽国,将士们缺乏雨具,也无处藏身,只能任其冲洗,人们被大雨浇得衣服紧贴身体,个个冻得全身发抖、发紫,一些伤员开始发抖、发烧,伤口化脓臭,没几天就死去了。
路也更加难走了,松软的泥土经雨水浸泡,更加松软了,一脚踩上去一般都没及脚背,有时脚在泥里都踩不到硬土,像陷在沼泽里,路也更滑了,跌倒后全是一身泥,虽然是在大雨中行走,人还是累得浑身出汗,雨水、汗水、泥水交融在一起成了个泥人。未下雨前很少见的蚂蟥,雨后蚂蟥遍地皆是,不断向人攻击。这种旱蚂蟥在未吸人血时像一根绣花针细小,它们一头吸在小草或树叶上,一头悬在空中搜索,人们走路擦着小草或树叶,它立即吸附在衣服上或裤脚上,它专拣肉嫩处叮咬,一旦被它咬后,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发展为溃疡,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此时,热带雨林中真正意想不到的可怕灾难也接踵而至:寒冷、脚气、恙虫病、斑疹、伤寒、传染病、疟疾以及痢疾等疾病每天都在无情地折磨着这支军队,每天都在消耗着这支军队,但也在磨炼着这支军队的意志和顽强不息的精神。无数将士倒下了。
这支无援的军队就这样在艰难地缓缓向前行进着。在一个短暂的晴天,一架执行任务的美军侦察飞机,偶尔在丛林上空发现了他们。于是,一队美军运输机空投了大批物资,这些物品中有食品、药品、还有雨衣、帐篷和一架电台等,并空降了几名美军联络军官。将士们喜出望外, 绝处逢生; 林先生是翻译官,就负责和这些美国军官交流。
    在美国的大力帮助下,林先生和战友们历经千辛万苦,好几次差点丧命,终于走出了凶险无比的野人山。当他们清点人数时,发现原来的六万多将士只剩下不到一万人了。可见这是多么惨烈的一场战争!由于林先生在野人山的出色表现,他被提升为“少校翻译官”。这也是对林先生在抗日战争做出的贡献的认可。但这也为他以后的命运埋下了祸根。
    解放后,林先生成为了一名中学英语教师。他专业过硬,为人热枕正直,很受学生们的欢迎。然而,一次次的政治运动接踵而来,而林先生在抗战期间的远征军经历,就成了一个被人反复盘查反复折腾的事情了。据说,林先生年轻时性格非常风趣活泼,但渐渐的,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文革时期,林先生被人揭发偷听敌台(其实,他也就是听英文广播维持英语水平),再加上他在远征军的经历,又有这么多的海外关系,他就被揪了出来,成为一个被批斗,被专制的坏分子了。幸好他人缘不错,态度较好,也就仍然在学校里被管制,劳动改造,没有被关入监狱。他天性乐观,即使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他还自学了俄语。可能,他确实是有语言天赋吧,据说能通晓五门语言。
    改革开放后,林先生的价值被人们重新发掘出来,成为了一名大学教授。这也算得上是个很好的结局了。
    回想林先生的一生,真是叫人感慨!他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放弃了在泰国的优越生活,回到了正处于抗战、非常贫穷落后的祖国, 从此以后, 就和多灾多难的祖国同呼吸,共命运;这种爱国情怀,实在叫人敬佩;紧接着,他又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同战友们在缅甸和日本侵略军殊死搏斗,在野人山里死里逃生;这也是他对中华民族做出的历史贡献啊。后来,面对接连不断的失意、挨整、甚至被污蔑、被批斗,被管制,他却能坦然接受,淡然处之,这又是何等的气度和胸怀!最后,苍天垂怜佑护,他终于等到了云开雾散,终于有了个相对好的晚年。他的一生,不正是千千万万爱国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缩影吗?故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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