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在香港一个采访场合结识了国内一位文化学术界人士。我那时青澀稚嫩,凡事好奇;对方正当壯年,一派意气风发。交谈几句,忝属同宗,这是难得的,因为我们的姓在百家姓之外。当下觉得言语相投,竟成了忘年交。几年后,我到了美国,他在上海,彼此未曾断过聯係。今年七月,他離開上海,移民到了美國。掐指一算,初见已是三十年前,他现在七十五岁了,可称老翁。难得的是当年的意气风发,并没有因岁月的消磨,如烟云消散。
和因兒女在外而移民依親的人不同,他在美國沒有親人,而且英文有限。在七十五岁的年紀,飄洋過海來到另一个国家,是很純粹的孤身一人。好像一棵老樹,決絕地離開扎根了一輩子的土壤氣候,前途如何,并不能预料。所以我对忘年交朋友這种決心,称为“勇敢”。
“人怎麽能不被允許説話呢?关在铜墙铁壁里面,会被憋死的。” 我听他說這句話時,就想到諾大的中國,几乎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巨型監獄中,被圈在高墻内,被監視、被欺骗、被訓練、被恐吓,步調一致,話語一致,神情一致,而绝大多數人能甘之如飴。他所在的文化圈,绝大多数人也是明哲保身,闭嘴顺服,日子过得舒适。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刘晓波在监狱中,想到自己居然是为这样的民众而死,保不定肠子都悔青了!”
我的朋友其实很想说话,无奈一说话就被封号。他的妹妹也年过花甲了,几次气急败坏地叫他不要说话,“我现在只有你一个哥哥了!我不想失去你!” 听着是叫人难过的,不过因为说几句话,且并不是犯上妄言,就如履薄冰,令亲人有这样的担忧。
这位朋友在过往很多年中,一向支持亲友去国离乡,却认为自己适合留在国内,自信能成为一种健康力量,也相信政局的改变不会需时太久;然而终于在望八之年--尤其经历了上海被无端封城之后--他看清了,明白了,想通了,繁华锦绣如上海,也不过是豪华囹圄,只容得行尸走肉。他毕竟在还有呼吸和思维的情况下,做不了行尸走肉,哪怕余生只剩十年,又怎么熬得过十年行尸走肉的日子?所以,即便在这样的年纪,还是决绝地定意离开。
我想起明代万历年間亦僧亦俗的思想家李贄,言論惊世骇俗,甚至藐视天子。被人上疏弹劾,万历皇帝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罪名,批捕入獄。因不愿被朝廷押解回原籍福建,李贽在獄中夺侍者剃刀自刎,割斷了氣管。看管的人問:和尚痛嗎?李贄表示不痛。又問:和尚何自割?李贄以手蘸血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那年他七十六岁。
尽管如此,苛待文人如明朝,朝廷尚且允许李贽这样的人著书立说,云游四方。而在当前铜墙铁壁靠监视恐吓维稳的历害国,只剩下一片颂圣媚声了。一个有思想的人,长年置身其中,会是何等的苦闷窒息!
他到美国一个月后,我问他日子如何?感受如何?他说:“这儿空气好,自来水干净。上海的自来水有气味,大家不得不去另买桶装水饮用。我感觉这次毅然出来是对的。” 近日他每天学英文,到公园跑步,泡图书馆,写文章,说这是他喜欢过的日子。
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