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几个“牛鬼蛇神”

居乡野陋室,喝自制粗酿,侃庙堂之事,写俗气文章,谈笑无鸿儒,往来尽白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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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几个牛鬼蛇神

 

我没有赶上上个世纪那个一波接一波的暴风骤雨般的运动年代,没有亲身经历过每次运动中、运动后令人心悸颤栗的恐惧和绝望,这应该是我的庆幸,但我对运动也并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尽管运动已经到了末期,但家乡村民们在贫穷残败中的苦苦挣扎,村里几个牛鬼蛇神的挨斗场面和他们的生活,依然印象深刻。

 

今天我想聊一聊我印象中的几个牛鬼蛇神

 

1. 历史反革命分子

 

印象中,刘姓老头,个子不算矮,一米七五的样子,干瘪干瘦,不管是寒冷的冬天,还是酷热的夏天,永远穿着一件破旧不堪、脏兮兮的半长棉大衣,一条打了好多补丁的破棉裤,一双跟帮都踩烂了的破布鞋,冬天与夏天唯一的区别,冬天会把两只干瘦青筋凸起的手操在袖管里。

 

大概是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生产大队在家对面不远的破旧老祠堂开批斗会,我和村里的几个小孩也跟着去看热闹,祠堂前面有个土台,台下一块地坪,地坪上站满了大队社员,土台上跪着几个队里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他们都被剃光了头,光着上身,反绑着双手,头几乎贴在地上,刘姓老头就在其中。我和村里的孩子就趴在土台边,看的真切,批了他们什么,斗了他们什么,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也记不得了,但有个画面,像刻在石壁上的画,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在我脑海里依然非常清晰:几个大人手持竹条,一边喊着什么,一边使劲抽打着跪在地上的牛鬼蛇神,每抽打一次,牛鬼蛇神的头上、背上就会留下长长的竹枝形的鲜红的血印。

 

这是我印象中我唯一看过的一次批斗会,记不得是因为我之后再也不去这样的批斗会了,还是这次批斗会是大队里的最后一次。

 

等我稍大一点,我问过我母亲关于那次批斗会的事,母亲叹息道那些人怎么能下得了那么重的手?!

 

等我后来读了毛先生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大概有些明白了,手持竹条抽人的人都是村里的光棍,都住在破旧不堪、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毛草土屋里,他们是真正的赤贫分子,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当他手持竹条玩命抽打牛鬼蛇神的时候,他们得到了发泄的机会和快感,同时,他们充当了大队干部的打手,有了种可以被派用的满足感,而且还是在一千多人的大批斗会上。

 

刘姓老头是怎样戴上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的?我问过村里老人,有人说他解放前是国民党党员,参加过国民政府的一个组织,具体什么组织,没人说得清楚,刚一解放,就被送去新疆劳改,改造了二十年,释放后,回到了原籍。

 

在老家,他的老婆还在,但嫌弃他,不肯和他一起过,他有两个儿子,他跟大儿子过,老婆跟小儿子住。大儿子大儿媳是特不会持家的那种,是村里最穷的一户,每年春荒的时候,他家是村里唯一的出外逃荒要饭的一家,大儿子也不孝,对老头的生活不闻不睬,有好几年老头基本上没吃过一顿饱饭。

 

我和老头有限的几次接触是在我上高中和大学后,那时已经改革开放了,但老头也老了,是否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摘了,不清楚,可能他也不在乎了,村里人也没人把这事当回事了。每次假期回家,老头都会到我家去坐一会,话也不多,多是说他解放前在省城的生活,家里有电灯,喝的是处理过的自来水,出门坐汽车之类的,有一次,他说他当年不应该回老家,应该继续留在新疆劳改农场,至少不会饿肚子,显得非常苍凉和无奈。

 

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寒假,我回家时没再见到刘姓老头来我家,问父亲,父亲说被车子撞死了!,后来了解到,老头是有意撞上去的,而且,撞车的车子、地段,老头早就瞄好了,村里人用撞人司机单位的补偿款给他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2. 地主分子

 

相比刘姓老头,陈姓地主老头的日子要好过很多,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在外头工作,三个孩子会经常给他寄点钱,尽管当时大家都很贫穷,但每家都有两三分自留地,也允许喂养几只鸡,有钱是可以到农家买到新鲜蔬菜和鸡蛋的。听我父母讲,陈姓老头的三个孩子都在解放前或解放初期上过大学或中专,一个在学校当老师,另外两个在政府部门工作,但我从来没见过。

 

前面提到的批斗会,陈姓老头也在台上,头上、背上也被抽得条条竹枝血印,但平曰里队上的人并不怎么难为他,可能是队上的人势利,也可能是他不大在乎队上分的那点东西,多点少点,从不计较。

 

陈姓老头的老婆很早就死了,孤身一人,印象中,他个头挺高,光头,腰板笔直,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可能跟他一辈子不用干农活有关吧。

 

记得小时候,夏天天热,大人们午睡,我们小孩没有午睡的习惯,凑在一起瞎玩,陈姓老头,有时也会凑过来,跟我们讲一些笑话,其实都是一些乡下女人们凑在一起讲的荤段子,大概是他平时闲着没事,凑在女人堆里听来的。

 

文革结束没有多久,陈姓老头就被他的儿女们接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也没有听村里的人提起过,好像他从来没有在我们村里生活过一样。

 

3. 坏分子

 

蔡姓老头被戴上坏分子帽子,据说是因为他解放前做过保长的跟班,挎过盒子炮,十乡八里,抓壮丁,摧公粮,他出过力。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坏分子排在最后,大队批斗会上挨打的人里没有蔡姓老头。

 

但生产队里的批斗却少不了。记得有年夏天的晚上,村民们自带椅子板凳,集合到队部开会,村民们在外屋,蔡姓老头跪在里屋,接受批斗,村里有个做大队会计的厉害角色,比较一班没文化的村民,他能说些官话,摆些道道,由他主持批斗会。我们一群小孩,闲不住,里屋外屋乱跑,只要不喧哗,大人们不管,也管不住。记忆中,蔡姓老头回答外屋人的问话时声音宏亮、中气十足,但他们问些什么,答了些什么,我那时还小,不太懂。

 

我家与蔡姓老头家紧挨着,按辈份,我叫蔡姓老头为蔡伯。记得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村里已经开始分田到户,但村里的两头牛仍属集体,由各家轮流放养,每次轮到我家和蔡伯家喂养的时候,总是蔡伯带着我去很远的山上放牛,慢慢的对蔡伯有了更多的了解。

 

蔡伯脾气很冲,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遇到他看不惯的事情,总要站出来嚷几声,从来不顾忌他曾经戴过坏分子的帽子。你可以斗他,强制让他跪下,但他不低头,他也从不认为他过去做过保长的跟班有什么不光彩,反而觉得是他有本事,能吃到皇粮,就像现在的大队干部一样。除了几个想整他的大队干部,村里人多对他又敬又畏。

 

也就是在跟他放牛的时候,我受他的带动和鼓励跟着他做了我小时候唯一的一次生意

 

当时正是农忙季节,我和蔡伯在放牛的时候,割了些牛草,计划送到十里外的镇上集市卖,父母很支持,说卖草赚的钱全归我,我的积极性自然特别高,连续三天收割的牛草,大概有六七十斤,我是挑不动,由我父亲送去,我留在集市上卖。

 

因为买牛草的人会很早赶到集市,他们希望早早地买到草,将牛喂饱,然后赶牛下地干活,所以我们卖牛草的也必须很早到,否则过了时辰,再好的牛草也没人买。那天凌晨,天还未完全亮,下着毛毛细雨,我、我父亲、蔡伯三人就离家往镇上集市赶,到了集市,天才大亮。也许是天气的原因,那天卖草的人并不多,买草的人却有好几拨,蔡伯和旁边几个卖草的人一番商议后,决定统一提高草的价格,由平时的一毛一斤,提到一毛五一斤,我一小孩,自然是跟着大人,这样卖草的和买草的一时因为价钱谈不拢僵持在那里。

 

大约僵持了个把小时,突然人群骚动,人称岳开山的公社书记带着几个人来了(书记姓岳,多年催逼各大队开山造地,因此有个绰号岳开山),岳开山来到我们卖牛草的这块,大喊着所有的牛草一律五分一斤,不卖的,统统没收,呼啦一下,买草的人就冲过来抢草,只有分把钟的时间,所有的牛草就被强买強卖一空,按平时正常的价格,我应该能赚六七块钱的,却只收到了三块多!

 

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蔡伯带着我去他认识的一家躲了一会雨,喝了碗热茶,回到家,已经是将近中午了,衣服湿透了,肚子饿的咕咕叫。父亲将牛草送到集市上就回来了,但回家路上淋了雨,有些不舒服,喂了碗姜汤,睡着了。母亲问起卖草的情况,我一五一十地把卖草的过程讲了一遍,母亲叹道知道在农村赚个钱多不容易了吧?还是要好好读书,才会有出息!

 

以后我上了高中、大学,每次回家都会到蔡伯家坐坐,几乎每次去,他们老夫妇俩都在和人打牌九(一种上面印着点数、长长的窄窄的纸牌),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牌桌上每人前面压着几张小额纸票。

 

蔡伯夫妇俩都活到了九十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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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共恶罐满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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