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江景
二十年前,我在徐家汇住了两星期。那时的外滩,仍由租界时期留下的历史建筑主宰,时代变迁不减其魅力;而在浦东,东方明珠电视塔独步天下,周边乏善可陈。这个夏天,我在浦东呆了52天。现在东方明珠周围,已是高楼林立。陆家嘴的天空和游人的敬畏,被三栋摩天楼占据;它们是上海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上海中心大厦,分别是世界第七、第十八和第二高楼。楼高欺人;大厦大厦,初到乍来的人,都要被吓成大傻了。
万丈高楼平地起,高楼本是穷人修,借助大小机器,修给有钱人享用。在大型机器和高楼面前,人渺小得可以忽略。人膜拜人造的物,穷人成为富人赚钱的手段,都是人的异化。
放眼一看,整个上海就是一个超级开放实验室,任由全世界最大胆的建筑师,试验他们最新奇的设计。新建筑想象奇特、张扬奢靡、炫人眼目、摄人心魄,让一众地方官员、地产商人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建筑师们,既有外来的、也有本土的,都善于取悦于人、迎合权贵者好大喜功的心理。
在外滩,历史建筑遭到新建筑群的围猎,总体杂乱无章、不甚协调。市场力量已经撕裂了重视和谐的中华文化传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外滩对岸,现在叫东外滩,以浦东壮丽的天际线为背景,完全不输浦西外滩。在东外滩上的人行道上散步,既能锻炼身体,又可欣赏景致。只是人行道不时会被沿途商家阻隔,实在扫兴。这里商家可就多了,有德国啤酒、丹麦冰淇淋、猫屎咖啡、各式餐馆,十里洋场、一派繁华。黄浦江上,大小船只上上下下。白天多是货船。到了夜间,整个河道基本就属于几艘豪华游轮了,华灯夺目,来回逡巡。
从左至右,分别是上海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和上海中心大厦
金茂大厦里君悦大酒店的拱顶中庭
到法租界,西人仍可一解乡愁。在租界时期,法租界是从公共租界独立出来的。法国人跟英国人、美国人不对付,那时就这样,即使在远东。在新天地,法租界内重新开发的一片商业区,酒吧凉亭下的酒仙多是外国人。叫新天地,建筑是新的,但是仿照租界时期的建筑风格。西式建筑,让西人感到宾至如归、乐不思蜀。石库门,又令近客感时伤怀、不胜唏嘘。石库门建筑融合江南民居和英国联排屋风格,最早是为接纳1850年代太平天国农民暴乱造成的大批难民而修。在新天地这种地方,时空全然倒错,怎不叫人犯糊涂。今与昔、当代与传统,东与西、异域与家园,真与假、梦幻与现实,谁能分辨?
上海不断给你惊奇。新天地是商业区,但是其中有个地方,却在举办艺术展览,早期蒙娜丽莎,据说也是达芬奇的画作。展览组织精细,逐步呈现艺术史家和科学家们如何从各个角度,确证画作的真实性;最后展出的,是画作真迹。专家论证有说服力,即使不能作为结论。离开画展,要坐电梯。电梯上方,有大小漏洞。那些专家们的论证里面,该不会有什么漏洞吧?主办者完全不顾观众感受,反正钱已到手;要不这破电梯是一种行为艺术,安排在写实主义经典之后,属于票价之外的免费赠送?
东外滩的一段林中小径。中国园林讲究含蓄,曲径通幽,胜在层次,犹如中国政治。而欧洲园林虽或壮观震撼,但多一览无遗,类似民主政体。
东外滩,靠近原来的煤仓。在这附近有时会看到,本地居民在岸上,从黄浦江捞鱼。也土也洋。
靠近东外滩,高管专用车位。还有更雅致的,用木头做支架、不用金属。雅致,是上海人的专长。高端,则须要财富、权力。
离开新天地,行走在华府天地的对面,还在找方向。我儿子突然咯咯笑起来了,“看呐,爸爸!”原来华府天地正门上方的显示屏上,显示的是微软的经典杰作“Microsoft Visual C++ Runtime Library”,循环广告没法播了。这错误信息,家里电脑上有时见到。家的感觉,一下找到。感谢微软!
陆家嘴那三栋摩天楼,都是美国的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但是美国功能主义建筑学在这里,连影子都找不到。建筑设计注重形式,忽视功能。金茂大厦外面环绕的大量金属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不出有什么实际用途。在2001年,有位来自安徽卖鞋子的,倒是借助这些金属棒,赤手便装,从底下一直爬到了顶上;赢得的奖励,是监狱里呆两个星期。这是外面,里面呢?我到位于金茂大厦86楼的金茂俱乐部吃个晚饭,得问两次路,换两次电梯(没错!),最后还是由服务员领着,才到预订餐桌;我会中英文,能看懂所有路线标志。金茂君悦大酒店的拱顶中庭,一直从56楼延伸到87楼;没有坚强的心脏,可不要从上往下看,挺吓人的。浪费好多空间啊!我还以为修摩天楼的本意,是为了节省空间呢。
法租界思南路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左边是孔裔六艺研究院。中西合璧,不都是为钱吗?
餐厅内部,装葡萄酒的橡木桶在上,观音菩萨和中国陶器在下。主持吧台的是位西人,饭菜地道。
延安中路高架桥。以前这儿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界线。
在东外滩附近租了个两居室,费了不少钱。小区外观,宛若天堂,橙墙红瓦青窗、修剪齐整的花园、蔚蓝的游泳池、迷你高尔夫球场,应有尽有。室内令人失望。墙体变形致使门窗不能关严,又没有纱窗,蚊子苍蝇都往里钻,不胜其扰。这开放政策,未免也太彻底了吧。让人惊奇的是,我们住在26楼,上海的蚊子苍蝇,很高级的呢。另外,天花板上的冷气通道旁边,不时会有水潺潺流下。滴水坊的景观,不在契约之内,属于免费赠送。
这些问题在中国好像还挺普遍,而上海只会比别的地儿好。在上海和别的地方,所到之处,有的还是高级场所,很少天花板或墙体没有曾经因为渗水而留下水渍的。我儿子在一处高层建筑参加夏令营,老抱怨那里蚊子叮咬难受。我带着他,常须爬十四楼,因为每当我们需要电梯的时候,总是排着很长的队,这儿的人却习以为常,并不抱怨。有几次我们有幸乘坐电梯,电梯总是满负荷,多加半个人都不可以;里面热,氧气不足。在另一处神气活现的高层建筑,雷阵雨中,门卫急着在门口码沙袋,防止雨水灌进楼内。这楼建的!上海方方面面,都是很摩登的,但未脱发展中国家形迹,发展得很快就是了。
这些年举国上下都在拆迁重建,拆得坚决,建得神速,上海常常领先。据说新建筑的平均寿命,在中国不过30年。漫步在东外滩,我见到旧房子,包括一些看来较新的房子,都在拆除中,要建新房子。这些被拆的房子,有的也曾神气过,现在正从历史舞台谢幕,如果历史真的会留下它们印记的话。我在启新路打车,司机和我吃惊地发现,这路已经被一片新建的小区截断,两截还都叫启新路,但已无法通行。在启新路,启新最要紧,先起新楼,谁管断头路?那帮家伙有时间修建整个小区,就没空改路名,不妨碍卖房子就成。开发速度惊人,但有人批评质量不好,也缺乏规划。
离新天地不远。这溜滑板的小子,可是直认他乡是故乡,就不怕汽车撞上啊?
新天地。兴业路已是一尘不染。这位尽责的环卫工人,只在清扫历史的尘埃。法租界内,路以法资兴业银行命名,也恰当。跟美资花旗银行一样,兴业银行中文名没变过,银行本身可是经历了很多的变化。
新天地。这位跑堂,装束和神情都是旧式的,正从狭窄、弯曲的历史长廊走出。如果不标日期,您保证一定不会把它当作旧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