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元梓:权力是如何异化人的
老詹小注:
清洁工和聂元梓,本是两个挨不着边的人。
然而,就是这两个人,一旦有了权力,
立即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人简直不认识的人!
权力是如何异化人的呢?
请看文章——
清洁工和聂元梓:权力是如何异化人的
周志兴 周论
清洁工和聂元梓
一个保姆和文革名人聂元梓之间有什么关联?听我慢慢道来。
最近两天,有两位鼎鼎大名的学者转给我两篇文章,一篇是《春药》,讲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洁工。一篇是《又见聂元梓》,讲他和聂元梓的交往。其实两篇文章各写不同的人,并无交集,但是,我却从中看到了一条线,把两个人连在一起。
这条线,如果简而言之,就是第一篇文章的题目,春药。
《春药》说的是一个小区业主眼中的楼道清洁工吴嫂。
在作者眼中,“吴嫂干活不惜力气,楼道打扫一尘不染,特别是待人和气。见谁都笑眯眯的,先打招呼。在电梯里你手里拎个垃圾,她一定要抢过去,别人不让。她说,我顺路。大家在楼下换纯净水,她看见了都要帮着提到电梯里。她六十多了,头发都花白了,一些年轻人不好意思,换水的时候尽量躲开她,但只要她看见了,一定冲上去帮忙。在楼道里她的手从来都不会停下来,擦东抹西,从早到晚,满脸皱褶,苍老疲惫, 还总弯着腰给人说话,人也显得矮小了。”
求人的时候很卑微,她儿子在前几年把别人打成重伤,判了刑,一夜之间吴嫂头发几乎白尽。请作者帮忙了解情况,事后她非常感激,见到作者“总是哈腰说话”。
但是,忽然有一天,吴嫂发生了变化,那天,作者回家还没有进单元门,就听见门里有训斥声:“你们把香蕉皮扔在楼道里。把人摔倒了谁负责,大家都像你们这样,楼道还能干净吗?你们穿的排排场场,怎么这么没德性!有娘生没娘教的玩意。”
原来正是吴嫂,她怎么变了?
吴嫂的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标,治安管理员。
作者问她:你什么时候成了治安管理员了?
“吴嫂说,我争取的,还送了,啊啊,不说了。反正清洁员只管卫生。治安员什么都管。派出所都给我们上过课。”
什么都管,就是权力不小。
吴嫂神情飞扬了许多,人也似乎一下子长高了。
后来,在楼道里经常听见吴嫂呵斥新来住户的声音。
转眼到了2022年,疫情期间,作者的小区也封了,有一次他走到小区门口,一堆人正在高声争吵。听着沙哑的嗓音,像是邻居老彭。原来是他出去买菜,回来时间超了11分钟不让进门。他替老彭对穿了防护服和面罩的“大白”求情,但是被断然拒绝。
听声音挺熟,便问:你是吴嫂吗?
对方愣了一下,挺了挺腰,过了一会儿说:是。
对作者说的,晚了几分钟,原谅放行吧!
吴嫂不留情面,说:“咦,你可不能这样说,怎么是我不让他回家,是上面规定不让他回家。我一个志愿者哪有那么大权利,我只是严格执行规定。”
作者说:“规定也得讲点人情,讲点人道吧。”
“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看的规定上没有写人情,人道。”说完,吴嫂把脸扭到一边。
吴嫂性格大变了,再也见不到过去那个热情和气,甚至有点谦卑的吴嫂了。在小区门口高喉咙大嗓门,乍乍呼呼,吆喝这个,训斥那个,亢奋的很。执行规定严格极了,谁想通融一下,门也没有,看着别人为难,难过,她似乎甚有快感,还有一些亢奋。不知道还当她是一个多么大的领导。
疫情过去了,城也解封了。吴嫂脱去了那一身大白防护服。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原来那么冲了。但红袖标是天天必戴的,成了她的人生标配,仿佛是一个能让人雄起的神奇法器。
红袖标其实是有形的法器,是无形法器的外在表现。在很多时候,权力就像是春药,让人亢奋。
聂元梓文革在北大演讲
聂元梓就是例证。
这里不对聂元梓的功过是非做评论,而是透过现象看“春药”的效果。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在那场风暴过去后很多年才结识聂元梓的,那时候,政治风暴的裹挟已成往事,从一个普通的学校干部到全国闻名的“英雄人物”,再回归本元,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变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往前推半个多世纪,聂元梓是大名人,因为她是著名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作者,而且有伟大领袖的加持,当时可谓叱咤风云。
但是,和一般的“造反派”不同,聂元梓是老革命。
她本人十二三岁就帮地下党跑情报,不到二十岁就到延安,受的完全是共产党的正统教育。
1960年,聂元梓到北大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在经济系担任系副主任,这篇文章的作者了解到的是北大老同事对聂元梓的评价。
北大经济系不少人对聂是存有好感的,并为她工作认真负责,敢于承担责任,生活作风正派,对知识分子很尊重。
北大文革前的党委书记陆平与聂元梓的大哥聂真很熟,聂真也是老革命,他的夫人王前是刘少奇的前妻。陆平通过聂真把刚从哈尔滨调到北京的聂元梓要到了北大。她被陆平派到了经济系后,工作踏实,与教授们的关系融洽,经常走访教授和教师们的家。当时现在大名鼎鼎的厉以宁还是一个青年教师,57年被打成右派,心情不好,情绪低落。“聂元梓到任后,去厉以宁家拜访,发现他住在海淀街上一个很破旧的平房里,一个男人还带着个很小的孩子,房子很小,一个破煤球炉,家里凌乱得很。厉的爱人在吉林工作,两地分居。聂元梓家访回来后,马上用组织的名义与厉以宁爱人的单位联系,希望把其爱人调到北京,解决夫妻两地生活问题”。
诸如此类这些小事使得经济系很多教师和教授对聂很有好感。由于在经济系工作获得好评,哲学系出了问题,陆平就把聂元梓又调到哲学系“救火”。聂离开经济系时,全系老师组织了一次颐和园游,欢送聂元梓,据说这在北大并不多见。
聂元梓还是嫉恶如仇的人。虽然陆平把她调到北大,对她也很看重,可她到北大后,逐渐对陆平的很多问题看不惯,正好赶上了那场“大革命”,于是有了那张后来著名的大字报。而这张大字报成了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一个重要标志。
聂元梓一夜之间名满天下。
聂元梓(前排左二)
于是,她大权在手,呼风唤雨,不可一世。这篇文章虽然没有笔墨来描写聂元梓掌权后的威风八面,但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人都记得,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也可以想象。总之,权力把她异化了。
好景不长,两年以后,她被扔一边儿了。粉碎四人帮后,她被判十七年徒刑,狱中她不能用她的大名了,指定她叫“王兰”。出狱以后,她被北大开除,居无定所,每月给600块钱,其他啥都没有。她只好寄居在她姐姐的房子里。据说生活部分是靠过去北大对她仍有好感的一些教授帮忙,甚至是这些教授的孩子们给她一些接济。
聂元梓出狱后,作者曾经应邀去了一次聂家,她还请作者到楼下小餐馆吃饭:“出门时,聂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裙,戴了一个红色的项链,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这个细节让我对聂元梓女人的一面有了感觉,印象深刻。”
十四年后,作者再访聂元梓,她已经91岁高龄。随着文革的远去,她变成了一个历史人物。她告诉作者,由于她坚持不懈的上诉,她最终获得了一套房子, 是北京市批给她的,她死后再归还民政局。上边还批准她的医疗全部免费,解决了她耄耋之年的后顾之忧,退休金也由原来的600块,加到2600块。她雇了一个保姆照顾她,但保姆的费用就得2000元/月,所以,她并不宽裕。
晚年聂元梓
作者问她:"孩子们经常回来看看您吗?” “他们有时来看看我。” “您为什么不向孩子要点钱呢?”“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他们也要生活。我不愿向他们开口。”
不难看出,这是一个要强的人。
聂元梓曾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的婚姻因丈夫乱搞男女关系而终结(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哈尔滨副市长),聂一人带着三个孩子离开哈尔滨来到北京,继而被陆平要到北大。第二任丈夫官更大,老红军,是中共中央监察委员会常委,比聂大二十多岁。文革中受到审查,康生要求聂元梓与其离婚。于是两次婚姻或因生活,或因政治都没有善终。
作者写道:说到中国现代史,绝绕不过“文化大革命”,绝绕不过聂元梓。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她是个历史的存在。所有的“风光”和罪与罚她也都经历了,当这个91岁的老妇人坐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可能都会生出些许的恻隐。
无论是清洁工还是聂元梓,他们都是人。是人,在权力面前就是抵抗力极低的人。也许,会有人视权力为粪土,既不追求也不仰视,权力在手也不会忘乎所以,但是,这毕竟是少数人。
有句话说,权力是男人的春药,其实这话不准确,因为这位清洁工和聂元梓恰恰都是女性。而且,权力也不在大小,权力只是和外在表现的影响范围有关,一个红袖标是权力的象征,所以吴嫂的长高了一截和红袖标有关;一身“大白”服是权力的象征,所以吴嫂的声音响亮了很多;最高领袖的肯定和大批的拥趸也是权力的象征,所以,聂元梓可以呼风唤雨。当然更大的标志带来了更大的权力。记得苏联的戈尔巴乔夫说过这样一件事,苏共代表大会确定他担任党的一把手以后,散会时他走出会议礼堂,门口就停好了为他新配的高档专车,全套的保安人员,众多的人目送他登车离去,他想,这效率太高了。当然,这是掌握了一个庞大帝国的最高权力。
权力是可以异化人的,无论是官员、知识分子还是清洁工,仅仅依靠人的道德约束是不行的,还要有权力的制衡。所以,当我们看到有的人戴上红袖标就忘乎所以的时候,还是要想到春药,以及如何把春药的效能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