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六)

破帽遮颜过闹市,管他冬夏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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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有两位奶奶。大奶奶是爷爷的结发元配。她知书达理,温柔善良。和我爷爷可不是那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而是真正恩爱白头相依为命的伴侣。我爷爷虽然无能,为人私德却无可挑剔。他少年时腰缠万贯,游学江南,烟花扬州金粉秦淮经常过,却从不涉足秦楼楚馆。大奶奶一直未曾生育,他丝毫不以为意,也不想纳妾。好在他既不是独子也不是长子,家庭压力不大。

夫妻俩过到了五十岁,我大奶奶知道自己再无可能生育了。出面张罗,帮爷爷娶了二房,也就是我的血缘上的亲奶奶。是个农家姑娘,比我爷爷小二三十岁。进门后不负众望,生了一串孩子,最后活下来六个,就是我父亲一辈。大奶奶非常疼爱孩子们,超过己出。当然,名义上也是她的子女,但年龄上都是她孙儿女辈了,隔代不隔代的亲情加一块了。

土匪抢劫的时候,我父亲还小,抓着衣襟躲在大奶奶身后。抢金抢银她都没说话,土匪翻到孩子们的玩具了,她没忍住,出声要求土匪把玩具给孩子们留下。一边的土匪反手就是一个耳光。。。这是那场中唯一的肢体冲突。我父亲近在咫尺,从此一辈子恨透了土匪。如果他在,不可能像我这样不咸不淡地说这些往事。有些事对他来说太沉重,很少对我提起。若不是我姑姑叔叔们多,恐怕我今天一点都讲不出来。

又惊又恨,大奶奶一病不起,很快过世了。临终前说:原恨自己不能生育,现在床前儿女也成行了,死而无憾。我前面讲的那个访贫问苦,出去收租被忽悠的,就是这位大奶奶。她虽然也有冤有曲,但一辈子过的大部分是好日子,也和爷爷恩爱一场,作为一个地主婆而终,免了以后的艰难岁月。下面我再提到奶奶,就是我那位血缘祖母,一样善良,她不识字,却多了一份生存的勇敢坚强。

抱歉我说着说着又跑题了。本来这个是回忆我爷爷的,但我发现,不管我讲他的什么故事,老人家都无可避免地会落到配角龙套的位置。他似乎永远不活在当下。本来一个演员要是不按剧本演戏,在电视剧中活不过前三集。但我爷爷阴差阳错地活着,仿佛一个剧本里没有的角色,在舞台边缘无目的地游荡。

回到老家的第一件闹心事,是发现留下来看家的“小大子”失踪了。小大子就是那个藏金银枕头的女佣的大儿子。开始有人说是出去做生意了,但后来辗转传过消息来,原来是去投了八路搞抗日去了。可把他妈吓坏了,这八路等于共党啊!

乡下人原来对共党没什么概念,仿佛是共产共妻,大约相当于长毛。或者听大婶大嫂有鼻子有眼地说过,邻村某家地里今年不出庄稼尽长黑白二色猪毛,可能是朱毛要坐天下的凶兆。禳解法子就是高呼杀猪拔毛三千遍,不可少了一遍。。。县长为我家的事,连杀了四个共党,倒起了一些推广普及作用:那就是沾上“共党”的名就是杀头罪。现在日本人又和汪主席合作,目的是要消灭共产党。人人都喊杀的,还有活路吗。。。

小大子他妈哭着来找老爷太太拿主意。奶奶也着急,催着爷爷快想个办法。沉默半晌,老爷开口了,没说人话,开始吟诗。从虎门到甲午,从甲午到庚子,从庚子到卢沟桥。。。比长恨歌还要长和恨。停停停,我要是全录下来,这一节也就不要说其它的了。然后老爷的话女佣才似懂非懂:原以为甲午就是最惨的了,没想到终于还是做了亡国奴!这几十年,我们都做了什么呀!皇上太后做了些啥?孙大帅袁大帅又做了些啥?委员长又做了些啥?不抵抗,就会不抵抗。国事如此,这一劫逃不过啊。

你也别哭了,小大子做的事了不起!现在轮到老百姓出来,替皇上还债,替委员长还债,为国家尽忠。我敬重他,他若有不测,我们都为他守孝,为你养老。好么,这老爷实在不靠谱,从来做不了主心骨。不但拿不出个有用的主意,还用语言吓唬这做妈的。还不如我奶奶跟她一起流的眼泪有安慰。

村民们也没什么见识,却理解这一条似乎等同于“通匪”,觉得抓住了这家人的痛脚。于是语言上经济上能占便宜就占便宜,能欺负就欺负。本来我家遭抢后经济衰落,又要搬走,辞退了大部分下人。只请了小大子几个人住老宅里帮助看家。现在又让她家搬进大院一起住。名义上是再雇佣,其实主要是庇护一下这家人,免于被乡民欺侮。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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