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的划艇比赛让章碧萱大失所望，完全没有赛龙舟那么热闹有趣味。几只划艇，几排大兵，也不喊号子，也没有丢在水里的彩头（龙舟赛经常有奖品、鸭子之类的东西）。但是章碧萱不在乎，她心里喜出望外，觉得今天来的太对了。
Dusty显然和不少军队的官兵都相熟。虽然他们攀谈起来语速很快，又夹杂着俗语、俚语，让章碧萱恨不得多生出一对耳朵来，但是不少关键词她还在捕捉到了：大使馆、调遣、安保、魏德迈、撤军......她居然有了深入敌人心脏的刺激感。
“嗨，贝比，等我一下。”Dusty顺嘴就用英文对章碧萱说。手里端着一杯啤酒，章碧萱看到Dusty向草地另一边的一个中年人走过去。他把太阳镜摘下来，伸手和那个人握了握，然后很是谦卑地看着那人，微笑攀谈。看着他们点头、拍肩膀、再握手，章碧萱心里痒痒极了，真想变成隐形人去偷听。
很快，Dusty向章碧萱走来。他把墨镜再架上，冲她咧开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章碧萱心里忽然一紧，她是真的喜欢他啊。
Dusty脚步轻快，走过来开心地说：“那位是领事馆的秘书。他说真的会有职位给我呢。因为魏德迈要来，需要更多人手。噢，对了，你知道魏德迈吗？”
章碧萱慌忙摇头，问：“谁啊？从哪里来？”
Dusty心里对章碧萱的装傻充愣倒是很赞许。他说：“魏德迈将军很厉害的。他在1944年是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他对国民政府抗日提供了很大的支持。日军投降后的受降、接受过程中他都帮助协调。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啦。”
章碧萱听得很认真，然后问了他一个傻问题：“那他来中国干什么啊？”
Dusty想逗逗她，于是说：“我也不清楚。反正有大人物来，我们就有工作。不是挺好吗？”
“啊，对，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去上班？”
“这个还不一定呢，等他们通知呗。我得先辞职。对了，你能不能帮我写辞职信啊？”
章碧萱听了很是开心：“好啊，下午我要回趟家。晚上我带晚餐去找你吧？”
“Okay，谢谢你！”
傍晚的时候，章碧萱带着一个提篮来到Dusty的公寓，在餐桌上一一摆开盘盘碗碗的食品：熏鱼、醉鸡、海苔花生、红烧肉。还有端午节应景的碱水粽。
“有白砂糖吗？”章碧萱问。
“有。”Dusty拿着糖罐回来，看到夕阳下章碧萱十指纤纤，正在把粽子上的棉线拆开。温暖的光线让她看起来肤色健康，浑身都散发着朝气和幸福。斜阳把她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长，让她的双眼更显得顾盼生辉。这要是碧芝该多好！Dusty不禁暗自感叹。碧萱忽然扭过头，对Dusty一笑，说：“糖呢？”
Dusty慌忙递上糖，章碧萱把一个泛着绿色的金黄碱水粽从粽叶里剥离出来，放进盘子里，然后拿了一双筷子，夹起粽子，在白砂糖上沾了一下，举起来递到Dusty嘴边说：“来，尝尝。”
Dusty伸头咬了一口。软糯的粽子和白糖的沙砾感有着冲突中的和谐，就像这夕阳中的烟火温情和战争中的敌对角力一样。不同的是，那砂糖是会融化的，和绵软的糯米终究还是不分彼此了。
“嗯，好吃。你自己也吃啊。”Dusty说。
两个人一起吃饭，时不时地闲聊两句，好像是一对小夫妻一样。Dusty埋头吃饭，腮帮子一鼓一鼓，喉结上下窜动，偶尔抬起眼睛向她一笑，让章碧萱的心里也像糯米红豆沙一样甜软。她把任务和碧芝都压缩在了脑后，她想好好享受一下这夕阳里的浪漫。
吃好饭，Dusty说：“你帮我写辞职报告吧，我去洗碗。”
“你洗碗？”章碧萱有点吃惊，她是个进步青年，他们有一个在当时算得上很是开明的父亲和西洋化的生活形态，但还是觉得洗碗这样的家务本该是女孩子做的。
“嗯，我洗碗，怎么啦？你不在不都是我洗碗的？”Dusty愣了一下，收拾盘碗去了厨房。
章碧萱看着水槽边的他，挽起袖子，认真干活儿，居然觉得这是他最帅的时刻，比在舞会上盛装出席的样子还要帅。自己的父亲是不会在家做这种事情的。她认识的男孩子，像是孙志，也绝对不会。
她走到房间里的书桌旁，拿出钢笔，打算写辞职信，一眼瞥见Dusty放在桌子上的那个小粽子。章碧萱心慌了起来。她回头看看，Dusty还在厨房做清洁，就连忙跑到外面，抓起自己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来自己做的那个小粽子，和桌子上碧芝做的那个调了个包。
她知道Dusty看不出区别，也断然不会拆开粽子读里面的字的。那么这几个字，就会一直安全地陪伴着他，无论他们三人的结局会是怎样。
她按耐着满心的绵软，提醒自己：为了任务，她需要等；为了得到Dusty的真心，她舍得等。那么就好好等，让时间给出一个完美的剧本吧。
周一的时候，Dusty拿着自己抄写的歪歪扭扭的辞职信，跟主管辞职。主管一看就乐了：“你以为我不懂读英文？”
Dusty怪不好意思的，抿着嘴耸了一下肩膀。
“好吧，我批准了。说实话，你很有才华。但是我们很穷，也用不起你了。本来是要在几个摄影记者里面裁掉一两个的，你辞职，倒是帮我解决了难题。就数你工资最高了。你等下去会计那边结账吧。”主管点了点头。
“谢谢，再会！”Dusty愉快地出了主管办公室，在走廊上碰见了江南翔。他看到Dusty就大步走过来，脸上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Dusty！你回来上班啦？太好了。伤口都恢复了？”江南翔殷勤地询问道。
Dusty心里则是猫见到老鼠决定先戏弄一番的快意：“谢谢，好得差不多了。说实话，几天没来，还真想大家呢。尤其是你这个新朋友啊。改日我请你吃饭，谢谢你上次搭救。”
“谈不上搭救。就是出手帮了个小忙而已。怎么样，和章碧萱和好了吧？”
“唔，早就合好了。谢谢你还记得，嘿嘿。”Dusty貌似憨厚地笑了。
江南翔拍拍Dusty的手臂说：“我就说嘛，小两口吵吵闹闹，正常。越吵越亲密。”
“希望吧......好了我先去一下会计室。”Dusty说。
“报销单据啊？”
“噢，对了，忘了告诉你，我辞职了。”
江南翔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正下着楼梯的人，在最后一阶踏空了一样，一秒钟后回过神来：“辞职？为什么呢？”
“我想我休假太多了，老板不满意了。不如自己走。”
“那，你......你找到新工作啦？”江南翔瞪着眼睛问。
“没有。不行就回国呗。”Dusty抛出这句话，心里憋着坏笑，看着江南翔难受。
江南翔的眉头轻微一颤，上眼皮稍微地耸起一点点，像是要哭的样子，当然，他绝不会哭，不过这个微表情逃不过Dusty的眼睛，这是一种深度失望的眼神。
“哎呀，刚刚认识你就要走了，可惜可惜。”江南翔这次说的是大实话。
Dusty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也许我很快找到工作呢。领事馆似乎有空缺。因为魏德迈要来了......”
江南翔不可控制地瞳孔放大，眼角的皱纹很快成放射状：“真的啊，那太好了！咱们一定要保持联系啊。要不，等你入职，我请你和碧萱吃饭庆祝一下？”
“好啊好啊，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幸运啊！”Dusty和江南翔又寒暄了几句，就下楼去了会计室。
孙会计听Dusty要辞职，脸上的表情是“早晨光明明口袋里有一块银元，哪能飞特啦？” 一想到Dusty以后不在报社了，对自己的生活产生的直接影响就是没了打小报告的机会，也就无法敲孙志的竹杠，拿“情报”换酒菜了。
Dusty在孙会计脸上看到的东西让他暗自吃惊。这个孙会计看着老实巴交的，会是哪路神仙呢？哎呀，都怪自己太大意，通常潜伏高手都是孙会计这种人：貌不惊人，举手投足完全的市井气，掉在人堆里就找不到了。他会是谁呢？
当天，Dusty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做好了交接，到了下班的时候，从窗口看见孙会计夹着公文包出了门，于是赶紧下楼，快步跟上。
跟了两条街，Dusty判断孙会计不是特工。他走得挺快，挺投入的，一脑袋扎进了一个小餐馆。Dusty站在街道旁的门洞阴影里，又观察了一会儿，结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孙志。
孙会计，孙志。怎么自己没联想到？叔侄俩是在盯着自己啊。好吧，看看你们是不是会一直盯下去。
Dusty打道回府，在红鸟摄影社的橱窗前驻足，看着碧芝的眼睛，心怀思念的酸楚。余姚在哪里啊？坐船要多久啊？真的想去看看碧芝。那日码头送别，他明明白白看见碧芝手提包里自己送给她的那朵皮革花。她没有把它扔了，而是带在身边，却又没戴在胸前，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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