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
山是荒山,多石少土,有草木但不成片。山下泥土,高处为地,低处为田。山涧在坳处汇合,形成一个水塘。村缘塘沿,山绕村落,田地陈列其间。苍天之下,山坳之中,饮食俱备,山民聚居,浑然一村,为兰田坳。兰非大姓,但全村姓兰,除了几家散户。
山势较低的一面,筑有土路,通往公路。村子的另一边,通往山脉深处。山都不高,也没个名称,但是起伏绵延,时断时续。孔子周游列国,见多识广,到了这里也犯迷糊,在河边向老乡问路。那蜿蜒山间的河,因此得名夫子河。后世修孔庙,形成一个集镇,集以庙名。兴学校,称问津书院。这偏僻的山间,便有了文化,不再完全是山野蛮乡。百多年间,书院历经战乱,损毁严重,但在断垣残壁间,仍可窥见它原来的风貌;还可以维持一个小学校,供附近村子里的小孩上学。文脉似山脉,也是绝续无常。
隔山平地的电闪,从兰田坳未必可以看到,但可以听到惊雷。孔庙燃鞭,在兰田坳倒可以听到。要走过去,迂回起伏,得大半个时辰。娃儿们上学,不算近。
昼
路生还在跟村里其他壮劳力一道,给地里灌水。菊英跟其她女将在棉花地里捉虫子。他大在家烧火、看孩子。
民九在地头牵牛牧草。太阳开始西斜,娃儿们放学归来,从近旁走过。
“你这拿的是个么东西呀?”民九一惊,“这不是孔庙书院牌匾上的吗?”
“老师领我们破四旧,用大锤子砸门拱。石头太粗太硬,门拱还在,只把字砸了。”娃儿们图稀罕,手上一人捏一块。
夜
“改朝换代,还没改完,”晚饭的时候,民九还嘀咕,“改天赶集,我也去捡块石头,家里也沾点文气。”
民九读过几天私塾。日本人入侵,儿子出生在跑反路上。到政府兴学,路生已十岁,过了入学年龄。“但是孙娃儿们,能读书还是要读的,”民九叨咕着。
昼
往西南走五里路,出了山是蔡家咀。地势跟兰田坳不同,属于丘陵,走路轻松多了。
“不要看我,”菊英有些恼。
“是汪婆婆,让我来看你的。”蔡家同意路生来相亲,算计着他家成分中农,不高不低,总该有些家底,日子会有的过。人丁单薄,但没有七扭八拐的家务关系,难说不是好事。爷、大见了客,一缸茶水,一番对答。后生看来可靠,大让菊英带着路生,去园子里摘两根丝瓜回来。
“你个瞎子,看什么看?”
“这个汪婆婆,怎么这样说我!”
“那你看,那墙上斗大的标语字,说的什么?”谁说他们家菊英不介意这桩?
“标语不好看,白惨惨的。你好看。”
“真好笑!”她本来想生气,却真的笑了,禁不住腰身轻巧地一欠。
两根丝瓜倒是直挺挺的,只是菊英带的路有些弯弯绕绕。
夜
就算是路生忠厚,他也接收到了信号,微妙但鼓舞人心。回到兰田坳,天晏(读“暗”)了,他的脸色还是亮的。
“相得中不?”爷问。
“相得中。”
“女娃长得宁馨不?”大也问。
“好宁馨。”
这样一说,爷、大又担心了,“不会是一厢情愿吧?”
弄得路生也没把握。
昼
过几天媒人王婆婆路过,“恭贺你呀,路生大。蔡家咀啊,同意成亲啦!”
农闲的时候,民兵有时要拉链集训。鲤鱼来过,“路生哪去了?”
爷和大很抱歉,“没有办法,成亲的礼数要尽到。”
鲤鱼没有本名,成天打个赤膊,日晒雨淋,面黄背红,人称鲤鱼。年龄比路生大一截,敢冲敢打,成了村里的民兵排长。
路生参加蔡家咀的拉练,比扛枪都要兴奋。俩人一起走路,分得太开,好像不成个样子。男娃赶紧相跟上,又走得太急,手摆得有点大,不小心碰到女娃的手。
“你走开些。让人瞧见,大又要说我,身子没有四两了,”女娃抗议得及时,又加快了脚步。
男娃看到女娃羞红的脸,并不以为意,稍微隔开些,尽量并排走。路面不算宽。只要俩人的距离在一丈以内,路生的心里都是美滋滋的。路边的草很杂,花也很多,但是路生的眼里只有一朵。
俩人一起做事,配合帮衬的时候,手碰着手是难免的。女娃也就不再抗议,默默承受那不经意的电击。不承想男娃从沉默中得到鼓舞,并不是每一次都是无意。每一次的碰触,都像伏天泡在水塘里时,小鱼儿在背上磨蹭,少有的欢畅,有点儿痒,所以还想。
俩人一起回家,也不再前后拉锯,而是不疾不徐,基本保持对方可以接受的距离。男娃没有吃糖、没有吃瓜、没有吃肉,但他的心是甜的。女娃都是阴谋家,她的心思她大也不一定知晓。
“菊英,这是你家的客啊?”
“嗯,”立秋了,怎么还有蚊子?真不知怎么地,她的声音可以更小,她的脸可以更红。
夜
路生回到兰田坳的当夜,跟过去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他躺在同样一张床上,却有了不一样的心情。他睡得很香,但翻身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