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走到家屬院的門口時,正好我放學回家。天已經半黑,昏沉沉的。我趕緊把我哥扶進家裏,他兩眼發直,口吐白沫。我媽一急只會哭,我爸平日就愛吼,突然裏,我成了家裏的主心骨。我叫我媽去熬點稀粥,我爸我管不了。我們住的是筒子樓,兩閒屋子門對門。
喝了點粥,我哥緩過來了,出氣比進氣聲音大了,不過不能說話。晚上我對我媽說,我得到我哥下鄉的地方走一趟。看看怎麽回事?我媽完全沒主意。只是哭。
説走就走。我睡了一會,天沒亮就到了火車站,買了張從西安到陽平關的火車票。火車上的十幾個小時,我盤算到了我哥的生產隊怎麽開始查詢。下了火車,換長途汽車到南鄭,再到什麽公社,什麽大隊,什麽生產隊。
我哥他們生產隊的隊長不錯,四十多嵗的一條漢子,領我到我哥住的房子。哇,那哪是人住的地方?黑洞洞的一間厨房連著炕的十几平方的屋子,屋裏有個破桌子,桌子上有本打開著的髒兮兮的翻著的艾思奇的《大衆哲學》。我想哭。哭不出來。這就是“煉紅心”的地方?
我在生產隊長的家裏和他一家六口睡一床了一個晚上。說是睡,哪裏睡得着?當天走訪了幾家我哥經常拿東西換飯吃的農民,沒有人知道我哥出了什麽事。大概告訴了我哥不見蹤影的日子。
下午我到了公社,見人就點頭哈腰。總算一個公社的小文書告訴我:你哥攷大學被公社的武裝部長的女兒頂了。我哥傻不愣登地在他的黑屋子裏盼錄取通知盼了幾個月(日子怎麽過的?)。又歷經了什麽才回到家?一切都是謎。
我回西安后,我哥已經可以自己吃飯,問他什麽他都不知道。瘋了。送到精神病院看了一回,開了些藥。白天我上學,他睡覺;晚上出去嚇人。那時候我們家屬院有五個精神病,四男一女。人家都是抑鬱型的,只有我哥是狂躁型的。
我媽根據我調查回來的結果,開始給組織寫申訴材料,經過兩年多的申訴,組織上總算同意我哥的戶口囘西安。戶口連著糧。人是鉄,飯是鋼。住精神病院也要交糧票。
我哥自殺過,把一個月的藥一次全吃了。我還記得那藥的名字叫“泰爾蹬”。死的重於泰山把蹬腿?我救了他。
陝西精神病院的病房建在一個山坡上,我和我的一個哥們抬擔架把我哥抬上山坡。我哥七天七夜人事不省,我也住了幾天精神病院。叫陪床。那是個神奇的地方,病人們想說什麽就説什麽。人五花八門:有大學教授,有漂亮演員。“天上有個月亮,地上有個太陽”。每天早上的“坐電椅”有點嚇人。鬼哭狼嚎活人叫。
我哥被搶救回了人間,從那以後他就正式地以精神病患者的身份活在人間。一直是我媽管他吃;我管他穿。整整四十年。他正式結過兩次婚。我問過他:你是真神經還是假神經?他冲我嘿嘿。生命一旦來到了“新中國”,一般的生命就沒有選擇。
文革裏,幸福的家庭沒聽説過,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四十多年過去了。耄尸還在,中國又走進了中國式的現代化,整天創造著各種各樣的雷人新聞。一天到晚不動搖,很像精神病。瓜慫元首天天招搖,招什麽招,搖什麽搖?
我哥是二0一三年死的。我去看他,他在精神病院的一閒坐著四五十人的昏暗的屋子裏,踢踏著走到我的面前,我叫他哥,他哼。完全不認識我了。我是五月離開中國的。我哥是十一月離開世界的。我哥六十三年的人生大概沒什麽幸福。
人生的自古的最後都是離開。老了,最要緊的就是心裏的安寧和從容。今天天氣陰冷,讀了些落第詩:“不辭更寫公卿卷,恰是難寫骨肉篇”;“枉坐公車行萬里,譬如閑看華山來”。
11、16、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