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保城坐在小屋子的窗前,看着门外疲惫的行人归家的脚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觉得有点委屈:战火骤起,阻滞他乡,又不是自己的选择。八年漂泊在外,娶个二房,也不算过分啊。而把女人孩子最终带回来,是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干过的最有担待的事情了。不过如今儿子死了,那担待打了对折,又或者是被一笔勾销。因为那个女人说,自己要回乡下了。汉口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何保城跟她去也好,留在何家也罢,她无所谓。
于是,何保城看着那苦命的女人走了。他的无力感无以复加。乱世之中,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连一介书生都不算,堪当何用呢?青莲青竹还能帮着操持家事,自己会干什么?也许,等局势稳定一些,可以出去找份工作吧?
“爸爸,吃饭了。”青莲推门进来。
“好。以后就送我一人的就好。”何保城低着头说。
“人......走了?”青莲吃惊地问。她没想到一个弱女子,还挺刚硬。也没想到她爸爸倒也没追去。
“嗯。青莲,你能不能把二胡给我带来?”
青莲犹豫了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二胡是青莲最好的伙伴。
何保城看出来青莲的不舍,于是说:“算了。算了。”
可是晚上的时候,青莲还是把二胡送了过来,顺便说:“爷爷让你回家住。”
“没关系,我就住这里好了。”何保城“客气”了一下。
青莲垂下眼帘,说:“爷爷说了,这间房空出来出租,贴补家用。”
于是第二天,何保城和青莲抱着铺盖和零碎,站在自家院子里,可是吴凤珍在屋里栓住了门,不给他进去。僵持了半晌,何耀武在屋内的病榻上长叹一声:“作孽啊......”
何保城听见凤珍的房门“咔嗒”一声,门闩被打开了。他默默地抱着被褥推门进去。青莲看了,把手里何保城的杂物一股脑儿地扔在了地上,自己出了门。她一路小跑,到了仁济医院,找到罗大姐,气喘吁吁地说:“罗大姐,我要报名护士班!”
罗大姐喜出望外,道:“没问题,这个班就是陆医生主导的。你一定是个好学生。”
“真的呀?那太好了。”青莲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走,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培训班没有工资喔,不过可以管午饭。等半年毕业之后,还是有收入的。就是比较辛苦,但是我知道你一定行。”罗大姐带着青莲上了二楼,在走廊顶端的一个办公室门口停下来,敲了敲门。
门开了,陆医生看到他们,惊喜地叫道:“青莲!”
然后他们就听到屋子里面“咣当”一声。陆医生随即笑着说:“你们看看,这是谁?”
他拉开门,侧过身,青莲先是看到翻倒在地的椅子,然后看到旁边站着的一个男子:他穿着朴素平整的中山装,旧皮鞋,挺拔而有力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再看他干净的脸上,剑眉下是一双饱含惊喜的眼睛。
“夏指导员!”青莲失声叫道。
夏建勋依旧笑着,罗大姐赶紧在身后关上了门,陆医生对青莲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青莲,你好!本来在犹豫要不要去看望你们呢......”夏建勋清了一下嗓子,低声说。
青莲忽然记起来这三个人曾经的特殊身份。他们现在都到了武汉,是因为不打仗就不在军队里了吗?
见到青莲满脸疑惑,夏建勋先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扶起来倒地的椅子,然后示意大家都坐下来说话。
“青莲,你今天是来看病,还是?”陆医生问。
“我来报名参加护士培训班的。”
“没问题,你这个学员我是要定了。”陆医生点点头:“既然你们有缘份,在这儿碰上了,我也就开门见山。青莲,你知道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国共合作,从来也没有真心,今后也很难。我们这次来武汉,没有对外人讲明自己的身份,所以你一定要保密。”
青莲从陆医生的语气里听出来事情的严肃性,于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夏建勋接过来话说:“最好连家里人都不说吧。很多事情等有机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那么夏......”青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了。见青莲脸红了,罗大姐拍了拍青莲的肩膀道:“叫夏大哥好了。指导员三个字可是再也不能说了啊。”
“好。那夏......大哥,你,要在武汉住下来吗?”青莲问。
“嗯。我已经在国民政府武汉经济发展委员会里谋到了职位,负责物资方面的工作。等到日本受降仪式以后,就要马上开展工作,把政府的职能从汪伪政府手里接过来。”夏建勋顿了顿,说:“你们一家都好吗?”
“都还好。对了,擎坤成亲了,就要当爸爸啦。”青莲终于放松地笑了,她大大的黑眼睛下面出现令人怜爱的卧蝉,让夏建勋看了忍不住心动。
“青莲,我给你办报名手续。你和小夏出去走走吧,好久没见了。”陆医生说。
“好,那我们先走了。老陆,罗大姐,你们多保重。”夏建勋起身告辞,看着青莲。
青莲点点头,跟着他出了门。两人走在武汉百废待兴的街道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青莲,有没有练二胡啊?那几首曲子都会了?”夏建勋先开了口。
青莲没看他,但是笑着点了点头,说:“早就会了。你们去了那么久没有音信,大家都担心死了。我爸爸回来了,二胡还给他了。”
“真的?那是好事情啊。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你的家人呢?”青莲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问过夏建勋的家庭。
“我没有家人了。父亲战死疆场。抗战期间爷爷也去世了。母亲和大哥一家被炸死了......我算是孤儿了吧?”夏建勋抬头看看路边从院墙里斜斜伸出来的一枝桂花,叹了口气。他马上侧头看着青莲,说:“你们大家就是我的亲人。真的希望不要再有战争了。”
“刚才你们说国共合作不是真心,那么不会是要打仗吧?”青莲开始担心。
“希望不要。战争不是我们的目的。但是为了人民的利益,也不惜一战。”
夏建勋的话让青莲不寒而栗。才消停几天啊?她完全无法想象再有一场战争的话,武汉会是什么样子。她大着胆子问:“那如果人民觉得不打仗就是他们最大的利益呢?”
夏建勋有点意外地笑了:“青莲你长大了呀。能思考是好事。这样吧,有空我们多聊聊,看看你能不能同意我的观点。今天我要回去了,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
“随时啊,反正我都在武汉。等培训班开课以后,我估计天天会去仁济医院的。”青莲讲,随着夏建勋停下了脚步。
夏建勋站到青莲的对面,低头认真地看着她的脸说:“我去给你再搞个二胡。再见!”
他说罢转身就跑了,穿过马路,很快消失在街角。青莲的一句“再见”憋在嘴里没能吐出来,现在咽了下去,在心头回转。故乡遇故知,本该兴高采烈的,青莲却觉出来一丝忧愁。
她低着头在路上走着,盯着自己脚上快要破了的布鞋,一前一后,不停交错着。人生的路啊,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走,一步步地带着自己到达一个个目的地。但是走着的时候,却又不清楚会去向何方。也不知道在哪一个路口会碰见和自己一起走上一程的人。也许幸运的,可以碰上一起走一辈子的人。
青莲看向初秋的蓝天,忽然很是思念开淼。抗战胜利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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