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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是超验主义的经典,着重对人、社会和自然进行了全面而深刻的价值评判。跟超验主义重视个人的倾向一致,全书着墨最多的是人生哲学;故其书既是文学,亦是人学。《瓦尔登湖》阐发人生哲学,太年轻读不懂,年长时再读又常有读晚了的感觉。其实不然,梭罗说“丢掉偏见永远不晚。”
梭罗意识到,社会上“众多的人过着悄然绝望的生活。认命是已经证实的绝望。”他鼓励人们积极主动,寻求改变。人求变自救的出发点和首要障碍,在于自己的头脑。梭罗指出,思想上作茧自缚,比起外部意见的压力,阻力更大。“跟我们自身意见相比,公众意见的压力还是次要的。一个人对自身的看法,决定、或曰揭示其命运。”他说“宇宙比我们见识过的要大…象哥伦布一样,抵达你内心的新大陆、新世界,开辟新通道,不是关于贸易,而是关于思想。”显然这里的宇宙既是物理宇宙,更是心灵宇宙。“我们需要见证我们的极限被僭越…”他强调世界的无限宽广和未来的无限可能,鼓励人们大胆探索,开辟新路,超越极限。
苏格拉底说过,活着并不重要,怎么活才重要,“未经检验的人生没有价值。”梭罗提醒人们不断检查自己的人生方向,“跟从睡梦中醒来、从走神中回神一样频繁。”而不是囿于前人的窠臼,总是踏着他人脚印,因循守旧,每一个今天都是昨天的重复,而且深信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唯一方式,没有别的可能。他说“新鲜事物不停地涌入这个世界,但是我们却忍受令人难以置信的单调乏味。”“思维和行为方式,无论多么古老,未经证明,概不可信。”他并引用成汤王所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梭罗认为年资的价值有限,年龄增长时,得不偿失,获得的经验,不足以补偿失去的活力。前人的经验教训,代替不了本人的体验探索。对思想上的懒汉,他说“似乎在愚蠢中才有安全感。”对因循守旧、缺乏想象的人,他嘲弄说“我们以为我们只能换衣服”而不能换脑筋。
一次梭罗在林中穿行,临时到约翰·菲尔德家避雨。他们交房租,可那房子四处漏雨,破的不行。约翰给人掘塘泥,活儿苦,工钱低。几个孩子明显营养不良。梭罗好心告诉约翰,他自己以极低造价,在林子里修了个小木屋,干净舒适,不用交房租,不用太操劳,还有功夫钓鱼。菲尔德夫妇还是犹疑,那样生活,本钱够吗?因为不能求变自救,所以他们的生活,悲惨绝望依旧,就象约翰的妻子“一只抹布永远在手,但是效果不彰,还是四处脏兮兮的。”人自囿于观念的牢笼,而不能自拔,缺乏的往往不是财力,而是想象力。最大的贫困,是缺乏想象。
只要我们解放思想、发挥想象,敢于革故鼎新、标新立异,前景将是美好的。我们可以改变世界,既在物质层面,也在精神层面,因为“地球的表面是软和的,可以留下人的足迹;同样可以留下人的思维轨迹。”“…如果一个人信心十足地追逐自己的梦想,努力过他想象中的生活,他将遭遇通常不可预期的成功。他将放下一些事情,穿越看不见的屏障;崭新的、普遍的、更宽松的法则,将开始在他身边和内心中自动建立起来,或者旧的法则得以扩展,并得到有利于他、更为宽容的解释,他将怀揣高等人物证书生活。跟他生活的简朴程度成正比,宇宙法则将出现简化,孤独不再是孤独,贫穷不再是贫穷,虚弱也不再是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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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市场上琳琅满目的商品,苏格拉底常感叹:“有多少东西我根本就不需要啊!”他说“拥有最少而能自足者,最为富有…”在价值观上,超验主义者与这位西哲先贤,可说是一脉相承。梭罗和他的同道鼓吹,物质和财富是暂时的、会腐朽湮灭,而高贵的精神可以不朽、达到永恒。
梭罗将生活物资分为两类,一类是维系生命和基本舒适的必需品,包括食品、衣服、住房、燃料和书籍;另一类属于浮财,华而不实,有害无益。在衣着方面,梭罗认为,简朴的服装,属于生活必需品;而在维系基本舒适以外的服饰,就是再漂亮,也一钱不值。时装现在可是个大产业,他却说服饰实在不成其为艺术。“只有那些经常参加晚宴和议会舞会的人,才须要新外套,变褂跟褂中人变卦一样频繁。”
在饮食方面,梭罗极简朴,做面包不用酵母,做饭不给调料,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喝酒,很少荤腥。他甚至说,如果少喝点水,盐也可以不吃;今天看来,少喝水和不吃盐都是不对的,而且这里负负不能得正。他选择追求精神的富足,而不是物质的奢华,所以“工作不辛苦,也就不用猛吃。”他批评,如果将人比作昆虫,“狼吞虎咽的人还处在幼虫期;有些国家举国都处在这样的状态,大腹便便,一看就知道缺乏憧憬和想象。”昆虫在幼虫期吃得多,成熟后反而吃得少。毛毛虫成天趴着啃树叶,解决温饱;蝴蝶只饮甘露少许,就可以漫天飞舞,享受自由。
在住宅方面,梭罗也有主张,还是──简朴,房子不要大而无当、豪华而不实用,也不要那么多的摆设、中看不中用。他注意到从埃及庙宇,一直到美国银行大厦,建筑学是一片张扬浮华习气;从古代到现代,从东方到西方,都没有两样。人们忘记建筑本来的功能,舍本而逐末。建筑师不谈根基,大谈檐饰。房主大动干戈装修房子,劳命伤财。普遍追求的,是豪华、气派,而不是经济、实用。梭罗反其道而行之,他的建筑美学崇尚简朴,不以简为陋,反以简为美。
梭罗的建筑思想,启发了美国功能主义建筑学。功能主义的兴起,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传统建筑学的浮华习气。建筑师弗兰克·洛伊德·怀特因此评价说,“没有梭罗在建筑学上明智的观察,美国的建筑学史是不完整的。”
梭罗的小木屋,是他本人建筑美学的实践和体现。他在书中详细记录了自己修建和居住小木屋的经历。所用的材料是七拼八凑,砖块、木板、瓦片、窗户都是旧的、回收的,不愧为环境保护的先驱。建筑面积14平方米,造价28.125美元。小屋建在自然中,实现了建筑和环境最亲密的结合。阳光满屋时,小屋不小。当小屋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时,它自然是宏大的。小屋不上锁,来去自由。因为没有浮财,所以不用担心盗窃。访客既有鸿儒,亦有白丁。他们或留下卡片,或花束,或花环,或用铅笔在树叶或木片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或只留脚印。小屋的后面是他的客厅,松林为壁,蓝天为顶,骄阳难及处的箐箐芳草是柔软的地毯,而清风是其无价的家佣,将浮尘一扫而光。鸟儿在旁边忘情歌唱,献上免费而无价的小夜曲。无怪乎群贤毕至,二三十人聚在一起,谈经论道,不亦乐乎。
这样的小屋,不是陋室,而是美庐。当然,梭罗的《瓦尔登湖》和刘禹锡的《陋室铭》,实际上是异曲同工。
梭罗看到瓦尔登湖边,火车来来往往,承认铁路运输的高效便利,但认为那也只是改进了手段,而没有改进目的。就一个社会而言,发展经济只是手段,人的解放才是目的。一个社会在脱离温饱之前,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在满足温饱之后,目标应该是人的解放。具体到个人,谋生、创造基本的物质条件只是手段,自由、精神富足才是目的。
人们热衷社交,尤其热衷巴结达官显贵。梭罗跟浮华的名利场格格不入,认为社交的价值有限,心灵交流胜过言辞,而独处是最好的同伴。他说“我从未发现有比独处更相宜的同伴。”他对日常社交中的繁文缛节不胜其烦,“我们一日三餐照面,让旁人品尝发霉奶酪的新滋味,而我们就是那发霉的奶酪;我们已经不得不同意一套叫做社交礼仪的规则,让频繁见面变得可以忍受,而不至公开冲突。”
我们已经进入一个社交媒体时代。我们用脸书,用微信,与人交流很方便。通用语言不够,还有网络语言。言辞不够,还有图像。社交的技术越来越先进、方式越来越多样,而心理疾患却越来越普遍、越来越严重。社交的便捷,好像无助于心灵的沟通。社交的频繁,似乎只显示渴求心灵沟通的绝望。人们社交,是为了发展人脉,交换利益。名利场中,只有利益的交换、物欲的追求,没有精神的交流、心灵的沟通。所以社交都不交心的,价值也就有限。
梭罗主张禁欲、清心寡欲,反映在衣食住行、社交等各个方面,就是简朴、简朴、再简朴。反观现在的国事访问,媒体着重报道的不是国事,而是元首乘坐什么样的香车,下榻的酒店如何豪华,宴会上有哪些山珍海味,第一夫人换了几身衣服,各有哪些达官显贵陪同。如果按梭罗讲的,报道中的国家元首还处在幼虫期、是胖乎乎的毛毛虫,第一夫人成熟点儿、已经成花蝴蝶了。如果国家真的发展了,我们的心态和表现,为什么还是温饱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