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离离缘》下阙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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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作者马儿

 

离离缘(下阙)

 

9

       并不是因为它们的敲击和抗议,它们才有了策源地,它们以前没有如此殊荣,它们现在也没有如此殊荣。只是因为需要它们生长了,只是因为一张白晰光洁的额头又在某一个夜晚长出了无数个发黑的线条。线条们缓慢地变化着,很给人压抑地缓慢变化着,变粗,变柔软而弯曲。线条们又睁开了,线条们变成了无数的眼睛。一只只长在额头上,爆开。想像一下,那么多的眼睛无序地排列并眨动,是不是很恐怖?

 

       遥遥离开那个地区简直就像一场逃亡。

       遥遥终究没有回家乡的那个师范大学图书馆,遥遥选择了去沿海城市。遥遥的同学在一家医药企业工作,虽然手中尚无什么权利,但通报个掌握的人才供需信息还是绰绰有余。遥遥一刻也不愿意再等到合适机会找最好单位了。她迫切地只想离开。不管不顾。同学帮她办了一个徒有虚名的调动手续,通过这个徒有虚名的调动手续,遥遥可以进入那个城市,可以报户口,可以做市民,但没有工作,没有什么正式的单位可以接纳,所有档案都保存在人才交流中心,你可以作为这个城市中的合法市民在寻找工作时享受优惠待遇,比如优先录用,比如享受失业补助金,比如你的子女不用高价就读……等等。

       这个徒有虚名的调动手续,遥遥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请调报告上领导也轻而易举地就签了名还对遥遥说了一大堆让她感动的话,遥遥轻而易举地就成为了那个沿海城市中的一员,开始了她阳光灿烂九九艳阳天的生活和事业。

       一年以后,遥遥得知堂伯父生病卧床的消息,她决定去看看那个一生命运多舛的老人,那个在她最无望的生活时期给过她无限慰藉的老人。她乘飞机抵达那个南方省城,她坐在出租车上一路沿途看过去,一切都很陌生,可是一切都很熟悉。但是,她的感情和心景却是完全的不同了。她现在才真正是客,她没有自卑也没有骄傲,没有幻想也不抱奢侈的非分之想,她也没有了初初蹋进这个城市时的那种无措,她就像以后要经过的许多城市时一样的感受。那是一种看到了也如同没看到一样的感受,荣辱不惊,见怪不怪。

       可是,在她走进伯父的家门,看着老太太衣服整洁却面容憔悴的精神状态时,遥遥心里一沉。老太太一看到遥遥就哭了,她说,遥遥,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是谁告诉你伯父生病消息的?他不让我告诉你啊。

       是二哥告诉我的。遥遥说。

       二哥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他说让我来看看伯父,没说别的。

       没说也好,没说也好。老太太抹着眼泪。老太太将遥遥带到伯父面前。遥遥看到这个酷似祖父像貌的老人,就感觉到了亲切。老人的脸是长方型的,下巴上还生着一颗黑痣,这是遥遥他们家族几代人的特症。老人的耳朵极大,眼睛却小,真像祖父的样子,就连说话的表情也像。老人卧在床上,迷缝着眼睛,可那眼神像定位在一个无限空洞的处所,无欲、无求、无为、无畏、无我……他眼里的世界还是先前的世界吗?老人的头发稀稀落落的让人看了心酸,那几根毛发就像麦地里硕果仅存的庄稼,连鸟儿都觅不到食粮了……老人的脸上早已没有了表情,脸上的皮肤充满了斑斑点点黑褐色的老人斑,大大小小洇成一片片的色素沉着在那张面孔上,不忍目睹……老人已基本没有感觉了……

       老太太俯下身对着老人的耳朵说,遥遥来了,你看,遥遥来了。

       老太太将遥遥推到老人面前。

       遥遥伸手握住了老人那只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的手。老人的手僵硬、冰凉、干巴、没有热情。老人的这只手曾经年轻有力所向披靡,这只手曾经皮肤光滑血脉青筋呈现着一个年轻男子汉的英勇孔武,这只手摸过他母亲的乳房、握过书本写过情书、握过枪支弹药、握过林区的锄头、握过婴儿柔嫩的肌肤、握过心爱女人滑爽的肢体、抚摸过少女羞涩的粉脸……如今,时光带走了一切生命的骄傲与自负……

       遥遥轻轻地称呼道:伯父!伯父!遥遥的眼泪忍不住喷涌而出。她一声声叫着伯父!伯父!我是遥遥,我来看你了。

      老人有了一点反应,老人问,是遥遥?

       是,是遥遥。

       老人似乎有了一点笑意,他的眼神也有点光亮起来了。看到年轻的遥遥站在他面前,老人想到的可是他年轻的婶娘?那个漂亮却又孤傲的女人给过他许多幻想还是给过他点滴的温情?让他记忆犹新地不能忘怯了一生?遥遥的到来给他暮年的生活增添了什么样的成份?遥遥是谁?是那个家族中最漂亮媳妇转世再生与他相遇吗?他们间隔了不能跨越的辈份伦理却依然不能熄灭一生中遗憾的相望。

       是遥遥唤起老人的年轻时代美好的回忆,是遥遥让老人再度见到他年轻的婶娘。

       老人看到遥遥,笑起来了。

       老人灰暗的脸上浮起的笑容此刻生动的令人心酸欲泣。

       老人说话了,他说,扶我坐起来,我要好好看看我们漂亮的遥遥姑娘。老人又说,遥遥,你怎么又跑远了?你现在还好吗?你在那个沿海城市里生活的愉快吗?听老二说你在办公司?有出息。只是你离你父母更远了。

       想不到那次与老人的见面成了最后的告别。

       遥遥回到沿海城市没几天,她就接到二哥发来的电报,告诉她老人已去世。她看了看时间,恰巧是她离开老人的第二天。遥遥的心里沉重的沉重的如同身体中流动着的不是血液而是金属的铅锡铁铜钢之水。有一个被她忽略了的细节突然跳了出来:遥遥去看老人的时候,不知道带一点什么礼物才是最合适的,她想起自己曾经在一家名牌时装店里看到过一套真丝的睡衣,做工精细,色彩纯白,上面还有手绣的白色花朵。那视觉与手感极佳。遥遥想送这套睡衣给老人,可以相见老人穿着它会感觉到丝质的舒服和熨帖,也可以想见老人穿着这样的睡衣再现出的高贵与不凡……当遥遥拿出这套睡衣给老人的时候,老人抚摸着真丝的面料,笑意顿生,老人说,好,好,我喜欢。可是遥遥看到老太太的脸色顿然失色,她慌乱地就将睡衣接了过去,她将睡衣收在了衣柜里。当时遥遥觉得什么地方什么事情总是哪里有点不妥当的感觉,可是老太太不再说什么,不妥当的感觉也就过去了。就在遥遥接到老人去世的电报,这个睡衣细节跳出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自己怎么想着送睡衣给一个生病的老人呢?还送纯白色的睡衣?给生病的老人也许根本就送不得睡衣的,这里是不是无意间就包含了什么意思?送终?永远睡去?让他道骨仙风地飘然而去?天啊!老太太的惊慌是有她的道理的,老伯父的笑意也是有其含义的。他们什么都明了,但他们什么也没对遥遥讲。天啊!我这是做了一件什么事情?遥遥不肯原谅自己的无知。后来二哥来信详细告知了老人的后事情况,并寄了许多照片。省里组织了追悼会,老人的黄蒲同学、战友、同事都来参加了追悼会,这些耄耋之人一生历尽苍桑,悟透了生命的始与终,经受了人生命运规迹的变化无常与潮涨潮落。他们中已有人走完了一生的路,也有人将走完一生的路。悔与不悔都已不需要问询。

       遥遥为伯父送睡衣之事心里不安了许久。

 

       在她停留伯父家的几天时间里,大宙的影子密集而频繁地出现在她的头脑中。遥遥心里知道自己与那个男人的故事一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可是自己又为什么至今还放不下呢?现在又站在了他的城市里,自己是不是可以也应该去看看他?既然还忘不了他就再去见见他。这个时代流行着一句为分手的恋人制造的名言:你想忘了他(她)你就去见他(她)。

       因为时代的确是仓促的,时过境迁一切全都变了味道,你再去见他(她)将使你记忆中所有仅存的美好东西彻底击毁。遥遥在那个男人家的楼下站了许久,他家的窗户半开着,有窗帘在微微飘浮。遥遥看着那个窗口居然从心底里生出一份平淡,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觉就对了路子。她需要的也无非就是保持一份平淡的情感,无非还是记得自己曾经与这个城市中的这个男人有过一番似是而非的纠葛。

       那一次,遥遥还在领导家打给男人的电话中就哭了,哭得放肆,哭得全无遮拦。遥遥对了领导和他和妻子说,你们不要笑话我。他们当真没有笑话。

       男人在电话中说,别哭,遥遥,你来吧,我们商量一下。

       遥遥便勇往直前地去了他家。

       还记得那一次他到火车站接她,是唯一的一次接她,也是最后一次接她,然而那天的阴错阳差却又意外地巧合给了他们两人很多的快乐。那一天,他说他提前了五十分钟赶到车站,先从各个出口观察了一番。今天可就麻烦了,他当时想。一切全凭缘份了,接不接到人全凭缘份了。一放下遥遥打的电话,他就反应过来了,完了,有这么接人的么?电话里重要的都没说,不重要的都说了。这下好,好,好。这车站若大的地方,怎么接法?他想自己从来都不会出这样的事情,怎么回事?遥遥这孩子怎么这样唏里马虎的糊涂?因此他赶到车站里外观察了一遍,祷告一样虔诚地站在车站外面等待。他说他遇到一位老头,老头是来接儿子的,他的目标确凿,有儿子的车箱号码,当然好接。而自己除了车次外,甚至车次也是错了,电话中说3314,老头说哪有四位数的车次。确实没有四位数的车次,那么就是331了,4从哪儿来的,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说成了这样?后来他怀疑她讲的是331次,是自己把次听成了4 了。七点三十分,只有这班车,路过车,没错。虽然放心了一点,但是又不知道她会从哪个车厢下来,真是个谜。谜语的底是个大麻烦。车进站了,他果断地站在高高的水泥拦杆上四处看望,至少她会见到自己吧。可是人流慢慢少了,她在哪里呀,天爷,得去朝南的出口看看,他跳下来,他不放心地回了一下头,往身后看去,居然那人就在身后,笑吟吟地走过来了。事先他还猜测她今天会穿什么衣服。全不对,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小大衣,没错,他一回头就发现了这个自己盼了多日,等待了多时,急的不知咋办的人儿。他想也没想就欢叫着一把抱住她。一晚上所做的各种假设和猜想,还没来极想该用怎么样的欢迎仪式呢,一见之下,情不自禁伸开手臂一把就抱住了她。唯恐消失掉一样紧紧抱住了她。

       两人真是惊喜交加。

       惊喜交加的情绪又意外地为他们那个唯一的夜晚增添了兴奋剂。

        那一夜,遥遥从一个纯粹性无知的女孩子长成了经人事儿的女人。

       那一夜,遥遥长成了人世间又一个风姿绰越、妩媚而阴柔、有滋有味、丰润而多采、目光与精气神中生出许多内容的女人。

       遥遥在来看伯父最后一面的时候,她矛盾的心理以不可抑制的冲动开始,又以情绪平淡终了的索然无味结束。当她站在了男人家的楼下时,她似乎想不通自己是干什么来了。她没有上楼,她没有见到他。她不知道这个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那个夜晚,在遥遥的记忆中清晰如画,但却不真实如空气,如空、如无,空既是无,无既是空。那个夜晚真的存在过吗?遥遥问自己。

       但她知道男人面对铺陈在他面前的一个女孩子年轻的身体时,男人眼里充满了敬重,充满了惊喜,也充满了如同兽类在面对美味时的张牙无瓜。男人当然更为喜欢比他年轻的女人,因为本质上这是一种本能的崇拜,追究根底可以说是一种生殖崇拜。年轻的女人会生孩子会有能力做爱,性和生殖是自从人类社会存在开始就受到崇拜的自然属性,尤其为男人这个类别最为欣赏,女性的生殖替代了男性的不能生育,凡是没有的东西,但凡是不能的东西,总是人类所希望的、朝拜的和珍视的东西。人类自五千年前的母系时代口耳相传的阿注婚形式开始,便将这一生殖崇拜的意念凿刻在悬崖峭壁之上,那些众多的彩绘、阴刻、阳刻出的画面中,男人与女人赤裸的身体上生殖器的部分赫然入目,众目睽睽之下野合繁殖的画面情景真正是惊天动地。

      从那以后,遥遥的心,遥遥的感情世界真正变成了刀枪不入。

      从此遥遥再没想过与男人之间的任何事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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