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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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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母亲,困难时期城里人的粮食定量也没取消,为啥就突然都挨饿了呢?母亲说,没有副食啊,鱼肉蛋菜啥都没有,连点心都要凭票供应,只靠那点粮食当然不够吃了。我一想确实有道理,我插队的时候,粮食并不缺,可总感觉吃不饱,就是肚子里一点油水没有。我对困难时期挨饿的印象不深,那时小,大人都紧着我们孩子吃,但对插队时饿肚子的印象非常深,每次从地里干活回来肚子都饿的咕咕叫。

母亲讲,那时商店的食品柜台都光溜溜的,啥都没有,说是鸡鸭鱼肉和水果都运去苏联还债了,也不知道真假。1961年最困难,很多人都饿的浮肿。沈阳街头有很多外地逃荒的盲流,看见有人拿吃的就给拨拉地下,然后他们就趴在地下捡着吃。有一次,母亲抱着我一岁多的弟弟从和沁园春商店出来,弟弟手里捧着凭票买的半斤饼干,准备回家吃呢。没想到,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个乞丐,一把将我弟弟手里的饼干给打到地下,然后趴在地下飞快地捡饼干吃。旁边路过的人气不公,就过来踢那个乞丐,骂他抢孩子的东西太不要脸了。母亲赶紧拦着说,别踢他了,都是饿的,让他吃吧。我有一次,拿着刚出锅的大馒头一边吃一边去大院门口看一个逃荒的盲流,刚挤进人群,馒头就被那个饿的半死不活的乞丐一把抢了过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三口两口把馒头吃肚里了。我吓得赶紧跑回家告诉奶奶我的馒头被盲流抢了,奶奶也和母亲同样的话:抢就抢了吧,没准能救人一命呢。

最困难的1961年,我家丢过好几次窝头,后来奶奶回忆,应该是被查电表的和上门理法的人给顺去了。我家的房子没有正经厨房,就在过道上做饭,谁要路过那,顺手拿个窝头是很方便的。查电表的我没啥印象,但那个理发的中年人我印象深刻,因为我小时候都是他给理的发,每次理完发,奶奶都会给他倒杯水,让他歇歇再走。这个中年人看着很老实很厚道,不像是偷东西的人。奶奶说,人都饿疯了,哪还顾得脸面啊。奶奶小时候跟着哥哥闯关东,一路都是要饭过来的,母亲旧社会也挨过饿。所以她们都同情和理解这些被饥饿折磨的人。尤其是奶奶对那些关里来的讨饭的人尤其好,那时即使不是困难时期也一到夏天就有讨饭的人,山东那一带出来讨饭的人比较多。我小时就不太理解为啥奶奶对那些破衣烂衫,脏兮兮的讨饭人那么热情,一点不嫌弃他们,总是把他们请进家里和他们唠嗑,大了我才知道,奶奶小时候就是这样讨饭闯关东的。

大人挨饿能忍住,可孩子忍不住,所以当父母的那时候都是尽量紧着孩子吃。母亲讲,那时很多家吵架也是因为大人和孩子抢吃的。母亲有个男同事叫李树青,人高马大的,平时饭量就大。困难时期他每天都饥肠辘辘,看见吃的就眼红。有一次,他老婆蒸了一锅窝头,给他三个,老婆吃两个,留了两个给孩子。李树青三个窝头下肚像没吃一样,感觉肚子更饿了。他转悠来转悠去,看着留给孩子的俩窝头引得他更是饥肠难忍,就拿了一个一口给吞了。他老婆发现后,气的和他大吵一架,第二天单位里的人就都知道了。

姥爷解放后一直在辽宁农具厂上班,那是个一万多人的全民企业,有自己的医院和疗养院。困难时期,姥爷身体不好,就被厂子的医生安排去疗养。疗养院的伙食比在家好,早晨俩馒头,晚上俩馒头,中午三个馒头。每周姥爷都能攒十几个馒头,因为乘有轨电车去母亲所在的和平商场比较方便,姥爷的馒头就总是送到母亲单位。与母亲坐对面桌的是个男同志,看我姥爷带着一筐馒头就口水直流,肚子咕咕叫,于是对我姥爷特别殷勤。姥爷一看就知道他是看馒头馋的,就送给他两个。第二天,他上班时对我母亲说,那俩馒头进我肚子就像两颗枣,我都没来得及品味啊。肚里没油水的时候,只吃粮食就感觉总是吃不饱,我插队的时候对此深有体会。

那个年代,没人不挨饿,最严重的时候,母亲说她的腿都饿浮肿了。因为没有菜,连过去随手扔掉的白菜帮子都是好东西了。六一年秋天的一天夜里,家里晾在窗外的一颗大白菜被风给吹落楼下,母亲听到动静赶紧起来查看,发现白菜掉到楼下就急急慌慌往楼下跑,一不小心下楼梯时脚被崴的脱了臼,母亲一看自己的脚歪到一边了,一股激劲自己一使劲又给扭了回来。一向怕疼的母亲后来给我们多次讲这个事,说她当时 就想着那颗大白菜了,顾不得疼了,要是平时说啥也不敢自己扭那个看着吓人的脚。

困难时期,除了粮食供应没有中断外,其它副食几乎没有,连白菜大萝卜这些平常不稀罕的菜也都凭票供应,还经常断货。我想,东北地区没听说有饿死人的事,大概就和定量没断有关,东北农村比关内也是容易活人的。母亲还记得有一个农民来沈阳卖大萝卜,刚一打开口袋就被人一抢而光,平时几分钱的萝卜那时都能卖一块钱。据奶奶讲,沈阳农村比城里要稍微好过点,还有余粮卖给城里人。奶奶在最困难的时候,为了喂我大弟弟,曾去乡下买了十斤高价大米,母亲说是一块钱一斤买的。这十斤大米后来都熬成米汤给弟弟当奶喝了。

沈阳困难时期没有听说谁饿死,我向母亲多次询问过是否有饿死的,母亲说,没听说谁饿死了,但大家都挨饿是真的。我们家的亲戚朋友包括乡下的亲戚都没有饿死的,饿死人的事都在关内一些省市,这从逃荒的都是关内来的可以看的出来。虽然没人饿死,可母亲单位一个保卫干部困难时期结束后却被撑死了。这个保卫干部是部队转业的,那天和战友高高兴兴在家里喝酒吃牛肉馅饺子,没想到吃多了,长期挨饿的肚子被牛肉馅饺子撑的胃穿了孔,早晨起来他老婆发现后,急忙送到医院,可是为时已晚。

困难时期结束后,国家又号召买爱国肉,猪肉突然就供应充足了。买爱国肉的事我还记得,大概是六四年。每家每户都响应号召买那种冷冻的爱国猪肉。我记得是连骨带皮的猪肉是五毛九分一斤,我还记得父亲一次买了十斤,是我小时候见到最多的一次猪肉。

 

后记

作为这个系列的最后一节,我简单说说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父亲母亲虽然是自由恋爱,都出身于穷苦人家,但性格和秉性有很大的不同。父亲喜欢看古书,母亲喜欢看苏联小说。父亲爱看京剧评剧,母亲爱看电影。父亲吃东西不懂得顾人(应该是从小受宠的缘故),母亲吃东西从来都是紧着别人。父亲做事慢条斯理,母亲则风风火火。父亲性格随和,母亲比较急躁。可父亲母亲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工作都是认真负责,不会偷懒耍滑。母亲工作一辈子,只在临退休前因为子宫肌瘤手术才请过几天病假,之前一天工作没耽误过。父亲也是,在盘锦干校走独木桥不小心摔断了肋骨,也没请假回家休息。再就是,他们都不会溜须怕吗,阿谀奉承那套,也不屑于走关系,攀高枝。

父亲在干校时,曾和郭峰一个炕头住过一段时间,俩人关系很好,父亲在家说起郭峰也是满心佩服,说他三十岁就当了省长,能力相当强云云。可郭峰当了市委书记和省委书记后,父亲也从没找过他。读大学时的一个暑假,我与父亲去沈阳小吃一条街那买熏肉大饼,正碰上郭峰在微服私访,郭峰看到我父亲问道:你现在在哪工作呢?有啥问题吗?父亲说没啥问题,然后向郭峰反映说,现在老百姓觉得买不到油条豆浆,很不方便,希望郭峰抓一抓这个事。郭峰说:我就为这个事来走访的。临走时,郭峰对父亲说:你有啥问题可以直接找我反映,有事来找我。回家后,我向母亲学舌,母亲说:你爸那个人,死性,自己y有事也不会求人的。

小时候,父亲从没打过我,母亲也很少打我,挨打最多的是老三,因为他从小就犟。每次我挨打,奶奶都会和母亲不乐意。母亲说,我和你奶奶从来没拌过嘴,唯一就是打你们哥仨的时候你奶奶不高兴,总说我。那时母亲也是太忙,父亲家里事和我们哥仨的事基本不管,都是我母亲负责,我们哥仨的家长会,父亲从没去过,都是母亲去。只有一次,父亲去参加我小弟的家长会,回来还挺高兴,说老三也不错啊,在班里考试二十几名呢。母亲听了哭笑不得,对父亲说:老大老二从来都是前几名,老三考这个成绩有什么好高兴的。

母亲讲,她生我们哥仨时,父亲都不在家。生我的时候,就一个人在产房呆了好几天。同病房的几个产妇以为我是私生子呢,窃窃私语的话都被母亲听到了。生小弟的时候,母亲旁边一个产妇同时生了个女孩,我母亲生第三个儿子,她是生第三个女儿。于是,她和母亲开玩笑说:你三个儿子,我三个姑娘,咱俩把这个换了吧。母亲就说,我就想要个姑娘,可还是秃小子。母亲说的是真话,可那也舍不得把自己亲生的孩子给别人啊。这个产妇的丈夫是工厂的工程师,第二天来看为他生了三个女孩的老婆时,手里捧着三支花,对他老婆说:谢谢你给我生了三朵花,你辛苦了!母亲看到这一幕很是感动,多次和我说起这个事,说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一点不重男轻女,还很很会安慰人。你爸就不懂这个,心粗的很。

母亲说: 五九年国庆那天,她和父亲抱着我去中山公园参加游园活动,后来父亲与母亲走散了。父亲一看找不到母亲和我就回家了,母亲抱我回到家时,发现父亲已经睡着了。母亲说,这要是我那还能睡着觉啊,可你爸这人就这样,火上房也不着急。

人这一辈子,只要活得足够长,早先欠缺的都会补回来。以前父亲上班时经常出差,母亲一直到退休也没出过差,甚至都没离开过沈阳。退休后也只是为了给我小弟带孩子去了几次北京。可父亲去世后,特别是我儿子来美国后,母亲就开始年年出去旅游,除了西藏新疆没去过外,几乎走遍了全国各省景区,后来又去了新马泰、港澳台,也去了欧洲,来过美国。上次我回去时,母亲还和我商量要去新疆旅游呢。我今年回国,争取带母亲实现这一愿望。其实,母亲早就知足了,说她这辈子死而无憾了,晚年赶上了中国最好的时候。

中国解封后,母亲第一波被感染了新冠,经过十几天的修养,现在已经康复。昨天元旦,也是母亲九十周岁的生日。弟弟一大家人都去母亲那过的新年,两个重孙女还和母亲一起合了影。照片上的母亲,幸福满足,笑意盎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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