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屉中放着只信封,我取出后用手捏了下,不薄也不厚,大概装着两三张纸的样子。信封上印着四个中文字,“马凯亲启”。既然写明是给我的,我便装进随身携带的背包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能听到维修工人在用意大利语低声交谈。正门是锁了的,来路上见过的维修工具所在处则是我从后院离开的必经之路。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沿来路返回。
“嘿!伙计,”一个维修工人看到我时摊开双手,用英语说,“这里不让游客进的,知道吗?”
我一脸无辜地指着出口的方向,说:“抱歉,刚刚路过那边的缺口,我就顺便进来逛下。我可以给你们看我的背包,我没带走任何东西。”
我半蹲到地上,将背包扯开给那几人看,里面的物件一览无余,包括那封信。信封一看就是现代文明产物,上面的名字是打印机打上的,绝无可能是什么文物。工人们挥挥手,让我走了。
蛮以为这次可以平静地逛完整座古城,看来只能再找机会了。离开第六区后,我径直走到位于第八区的马蹄形大剧院。石砌的观众席长满荒草,湿冷地裹着早晨的冬雨。我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找了个离路边远些的石阶坐下,拆信。不出意料,信也是打印出来的文档,看格式像篇微小说。
“我出生于公元61年,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奥卢斯。弟弟塞孔杜斯比我小两岁,在他一岁半的时候母亲又怀孕了。然而这次没能生出宝宝,母亲和宝宝一同难产死掉了。可怜的塞孔杜斯,长大后怎么也记不起母亲长什么样。哦,塞孔杜斯应该会长大吧?不知他活了多少岁,有六十吗?那在我们的年代可以算长寿了。”
看到这里,我不得不放低手中的信笺,张开嘴深吸了几口空气。
这封信是维比娅写的?当然不可能是她“本人”,应当也是同我一样,将记忆转给了两千年后的某个人。我十分确信没有将奥卢斯和塞孔杜斯的名字、年龄告诉过任何人,即便在上次催眠中说漏了嘴,写信的人也无法如此逼真地模仿维比娅的语气——假如维比娅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话。况且在石屉中留纸条的人定与维比娅有关,因为那时的我还没有去找Johnny的舅舅Lee博士催眠。
想不到啊,就在我认为那个古老的故事已离我远去的时候,居然还能收到这样一封信!我想赶快读到结尾,但这封信对我如此之重要,又不想仓促间读完,只得按捺住好奇心,一字一句地念下去。
“母亲去世后,父亲曾为我们找过一个后妈。但没过几年,城里的长老们开会,一致决定请她离开庞贝。继母是罗马城中大祭司的第五个女儿,嫁过来后不久就开始神神叨叨地同周围的人说——庞贝很危险,这个罪恶之都过不了多久就会受到神灵的惩罚。她的言论自然让她成为人见人厌的扫把星,没有人希望她留下。
“我还记得在她坐马车离开那一日,她曾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善良的维比娅,你真是个天使。跟我走吧,我会像亲女儿一样待你。’我没有听,我舍不得父亲,也舍不得塞孔杜丝。直到现在我也认为那时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假如后来我得知家人和朋友全都遇难,我会生不如死,而留在庞贝至少可以和他们多相处十几年。”
我又一次放低信笺,抬头叹了口气。是的,塞孔杜丝虽然比其他庞贝人多活了十七年,但没有一天不在为亲友伤痛,一直照顾他的我看得很清楚。
“至于后院墙上的那个石屉,原本是继母偷偷请人安装的。那面墙上画着希腊的神灵,石屉的位置刚好在神灵赐与众生的许愿石上。继母告诉我,只要把我的愿望写好放进石屉,神灵便会感应到。”
读到这里时我忽然有了个猜测——在维比娅临终之际,她是否在石屉里放入了最后一个愿望?那个遗愿多半与我有关,就装在绿色的小药罐中。只不过后来化为灰烬,被写着我婚期的纸条取代了。
“于是在继母走后,我便开始在石屉中存我的愿望。我最大的愿望是请神灵保佑家人们都平安,大概是我的愿力太小,最终没能阻止灾难的来临。然而有一个愿望在我有生之年实现了——我曾许愿在十八岁那年遇见我的爱人,希望他是个善良正直的人,最好还是皇家海军的军官。
“所以,亲爱的马凯,那天塞孔杜丝用皮鞭责罚你偷偷跑去港口看海军的时候,我心中一动。当天晚上你又告诉我,你的父亲是先皇禁卫军的指挥官。那时我就想,会不会是我一直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
“果然,在你参军后没多久,喜讯便传回家乡,说你救驾有功,被升为塞孔杜丝的上司。听到这个消息的我真是太幸福了!我们全家人都为你骄傲,马凯……”
看到这里我将信笺搁到腿上,双手掩面。我不是在为自己悲痛,而是为那对两千年前的恋人。本来、本来这会是个多么美好的爱情故事?两个善良单纯的年轻人做错了什么,上天非要夺走他们的生命?反观世间有那么多作恶多端的坏蛋,却得以颐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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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天,我叫蒂塔去面包店买面包,再去集市给普勒斯捎些狗粮回来。她走后没多久,大地开始轻微震动。不过这之前的几天已经震过好几回了,所以没有人在意。只是普勒斯看起来很不安的样子,我让他坐到我脚边。
“午饭后,我听到远方传来一声巨响。桌上的花瓶摔到地上,人们惊疑不定地走出屋。只见滚滚白烟由维苏威山顶喷出,开始只是形成一条巨大的烟柱,后来因为喷出的白灰太多,如蘑菇伞般向四周蔓延开来。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而除了隆隆的雷声外,城里人的生活并未受到影响,大家便回屋继续做活。”
我一边读着文章,一边想象着当时的情形。记得资料上说过,那次喷发的火山灰被冲到三万多米的高空,已远超过现代飞机所能达到的高度。
“让人担心的是,维苏威在我们的西北方,而那天吹的是东南风。烟灰很快延伸到庞贝城上空,太阳被遮住了,黑夜提前降临到这个世界,而浓烟还在继续从山口中向外冒。随着气温的降低,烟灰开始凝结降落。
“那时我坐在屋里的天井旁,普勒斯靠在我腿边,我们眼看着天上落下的石子儿由豆子变为葡萄般大小,最后是一块块拳头大的石块。院子里的瓶瓶罐罐都被砸碎了,云层中布满闪电。人们终于意识到应该逃跑,虽然极有可能在中途被石块砸死。我告诉蒂塔,她和其他奴隶们自由了,可以自行决定去留。”
其实逃出去的大部分人也难免一死,我想起文献上说的。那些人到了周边城镇后以为安全了,却在快到第二日凌晨时经历了高温碎屑流的冲刷,尸骨无存,更惨过庞贝城里的居民。
“碎石越积越多,屋顶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开始一间间地倒塌。我和父亲、大哥躲在最坚固的屋子里,这时我想起一件事。我知道我们这一家人都躲不过这一劫了,于是找来笔纸,写下了最后一个愿望。接下来,我不顾父亲和大哥的反对冲进后院,将愿望塞进那个石屉中。我松了口气,在我被一块大石砸中之前,我发现普勒斯竟然也跟着我来到院子里,我紧紧地抱住了它……”
原来维比娅是在那间小院里遇难的。谢谢你,普勒斯!我手里紧紧捏着信笺,酸痛的胸口流过一丝慰藉。是普勒斯代替了我,陪伴维比娅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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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里想必你早已明了,马凯,我当然不会是两千年前的那个维比娅。我是个因为某种原因获得了她记忆的现代人。从十八岁那年起,也就是维比娅去世时的年纪,我就开始断续地做着前世的梦。你也在做类似的梦,对吧,马凯?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能获得前世的记忆,很可能与维比娅临死前的愿望有关。因为那个愿望是——马凯,希望在未来的某天,我还能再找到你,并告诉你我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我从未有机会对你说出口的爱。
“而神灵一定是听见了维比娅许的愿,不仅让这一世的你还叫同一个名字,连模样也有好多相似的地方,以至于当我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你和你大哥的介绍时,惊恐不已。然而我该怎么做呢?那时的你已有婚约在身,而且我们毕竟不是当年的两个人了。只是我不希望维比娅的愿望落空,我觉得你至少应当有机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后面的话我已经能大致猜个八九不离十了。药罐里那张新放进去的纸条其实是在要我做一个选择,我可真是个傻瓜!我苦笑着继续读了下去。
“我想如果你也找回了前世的记忆,迟早有一天会来翻石屉。于是我在石屉中放入你的婚期,算是给你的一个选择。这一天我会守在近旁,而你多半是不会出现的。那么在我离开前,我会在石屉中留下这封信。若是将来的某天你来取回这封信,我就算替维比娅完成了她的遗愿。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这一切到此为止就可以结束了。你和我,都应当珍惜各自原有的生活。”
信已读完,自然是没有落款。我瞅了眼背面,也是干干净净。果然就如信里所说,一切到此为止,可以、也应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