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树

一个人的成长如此孤寂,有时,我们需要一个灵魂里的伙伴,来见证与分享所有快乐与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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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翻开那本泛黄的日记,脑海里仍回想着全班聚会上相遇的情形:越过一些已变得陌生的脸孔,我一眼就看到了她——我们愉快的攀谈起来,象多年的老朋友那样;我们的脸上荡漾着微笑,这样的微笑一直保持到聚会结束后那再度回眸的一瞬。

   可是,这似乎并不是我预想的结果,我总觉得三十年后的再次相遇不该这样的轻松与自然;那个多梦的季节早已过去,而那个没有答案的故事如今依然是没有答案。
   说来不可思议,整本日记里记录的仅仅是高中毕业之际我所写下的一篇小说。这虽然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却是以那段高中生活为基本素材而写成的。此时当我再次读起它,其中虚构的成分占了多大的比重,却已经难以知晓。甚至于,关于小说里的一些情节,究竟哪些是虚构,哪些是梦境,哪些又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也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混淆不清——

   已是秋季,丁香树上的花瓣早已飘落。课堂上,语文老师依旧是给同学们朗读长篇小说,连续几堂课了都是这样,那低低的声调令人昏昏欲睡。我将目光移向窗外:丁香树的顶枝上有几只麻雀在蹦来蹦去,偶尔还会尖声地叫上几声。忽然其中的一只拍打着翅膀飞走了;一会儿之后,其余的也都飞去了,大概是寻找它去了。我又将眼睛转向另一扇窗户。我偶然觉得好像有人正在注视我,我急忙向那束目光射来的方向望去,当我的目光与那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她就急忙把目光投到别的方向上去了。
   这以后,我有好几次发觉林娜在默默地注视我,每当这时,我就会将眼睛转向她的坐位;发现我在回望,她显得有些紧张,急速躲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
   后来,我也常常向她的坐位望去,有时并不是因为发觉她在望着我,而只是一种习惯。
   一次,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回忆起她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情景:那是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师领进来一个瘦弱的插班生,老师说她叫林娜,从大连来,以后就是我们班里的同学了,并把她安排在靠窗户那行的一个空坐位上。那女孩自进教室后便一直低着头,不肯迎接大家的目光......
   我将目光转向她的坐位,脑海里仍浮现着她的“往事”。忽然,她转过脸望着我,这一次我们的目光相遇的时间比较长,因此她也就显得更加慌促,随后,她就将目光移到了窗外。但一会儿之后,又小心地把目光移向我的坐位,当她发现我仍在看着她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了:一会儿摆弄手指,一会儿摆弄辫稍,一会儿将书打开又合上。

   总在想一件事情:究竟在哪见过这个从大连来的插班生——那清澈的目光竟是那样的熟悉。
   是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个梦境。那个夏季,几乎每晚我都要在恐怖的梦中度过,醒来却又记不清梦中的细节。只做过一个清晰的梦,醒来梦中的画面仍历历在目,以至那以后的多少个夜晚,睡觉前我都会去温习那梦中的景象,希望睡着后能再次回到那个梦境:
   是个细雨蒙蒙的黄昏,一如往常那样,放学后我要穿过那片必经的矮树林。林中长满了丁香树,树木间错落地凸起一个个小土堆,那是一片坟地。走到林子深处,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心中充满恐惧,因为听说几天前一个念错领袖语录的女老师因怕自己那头粘满油漆的毛发吓坏女儿,在化妆游街结束后没有回家,径直在这林中的一棵树上吊死了。
   虽说是夏天,林中却落满了枯叶。绕过一座坟茔,抬头时猛然看到在前方的一棵树下坐着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孩,守着一座矮矮的土堆。从她衣裙上的落叶看,她已坐了好长时间。我的心急速地跳了起来,但我还是冲她走了过去。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身边的草地上放着一个旧书包。听到脚步声,她突然抬起头,默默地盯着我。那双眼睛出奇的大,眼睛下挂着几滴闪亮的泪珠。我犹豫了一会,然后快步从她面前越了过去。走了几十步,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瑟瑟的声响。不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一如梦中常发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现象,顷刻间她已立在了我的面前,轻轻拽着我的衣袖:“咱俩一同走吧!刚才看着你离去的身影,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我转头朝她端详了一会儿,黑黑的眼睛里露出怯弱而温和的神色,似乎不像是聊斋故事里的人物,也就不太那么紧张了。
   “你刚才为什么一个人坐那儿?”我问。
   “不!我是和妈妈在一起。”她的声音很细小。
   “妈妈?她在哪儿?”
   “在那座土堆里。”说完她便将头低了下去。
   我没再问什么,我听到她已开始低声地哭泣。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黑暗中,我们手拉手默默地向前走着,周遭一片宁静,唯有两人那沙沙的脚步声。她似乎知道我快要到家了,突然小声地恳求我:“你能一直将我送回家吗?我害怕走进空空的屋子。”我轻轻地点点头,继续朝前走去。在一座低矮的平房前,我们停了下来,她轻轻地将门锁打开,走进屋里,然后拉亮了电灯。屋子很小,家具也不多,显得冷冷清清的。在桌上的显眼位置上,摆着一幅女人的照片,有着一双慈祥的大眼睛。见我盯着照片看,女孩一旁说道:“我妈妈是个老师。”说完神色有些黯然。她走向墙角处的一张小床,将床上的被褥打开,仔细地铺在床上。“我要走了。”我对她说道。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将一把门锁放在我的手中:“将我锁在屋里吧,爸爸在厂里参加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要很晚才回来,他手里有钥匙。”我照她说的做了,然后回家去了,只是记不得了是怎样走回家的。
   再次梦见她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而林娜的出现却让几年前的梦境又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是啊,林娜与那个林中女孩真的很相像,尤其是那双大眼睛。但我也知道那仅仅是相像而已,梦中人是不可能走出梦境的,并且天天与我一起上课。

   林娜来班上已有一段时间了,却还是那样的孤独,课堂上也很少发言。放学后,她会早早离开学校,我们虽是同路,但通常只能见到她那远去的背影;在我经过的那条恬静小街的尽头处,有两扇红色的大门,每每推门之前,她总会快速地回头望上一眼。来校的时间她总是比我早,每当走进教室的时候,见她早已是坐在坐位上了。有时课间休息出入教室,我们会突然在教室门口碰个照面,这时我们就会默默地擦身而过,象两个陌路人那样。
   有时一堂课上,我们的目光会相遇好多次,当我的眼睛的余光发觉她在看着我时,我会感到一丝拘谨,有时我也会勇敢地将头猛然转向她的坐位,在她来不及将目光移开的瞬间,我看到她确实在偷偷注视我,这时,就像一个秘密被我发现了似的,我又会感到一丝满足。

   冬季到了,大家的穿着都有些臃肿。教室里没有炉子,靠窗户的她时常穿一件灰色的半旧短大衣。明亮而缺少暖意的阳光从窗户外照射进来,衬托着她脸部的侧影,眼睛里总是闪烁着点点白光,像是含着两汪泪水。我时常会去眺望窗外的那棵丁香树,虽然它的叶子已经脱落;我也时常能遇见她那目光,大大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
   虽然那目光会令我无所适从,但我还是希望见到它,如果哪一天没有见到她那目光,我就会觉得像是少了一点什么。我头一次发现喜欢上一个人竟是这样容易,而忘掉她却又是那样难。
   虽然我们相视无语,心里却都很在乎对方。有时我也会想,这一切是否只是喜欢想像的我所编织出的一个梦境?可很快我又会否定,因为我认为我已读懂了她的目光——相互爱慕却又相互沉默,不正是十七岁里应该发生的故事吗?纵然横着我们目前的是一条难以跨越的沉默鸿沟,但两人之间的爱慕之情却早已在那相互顾盼的目光中暴露无余。

   远远的就听见了林娜的哭嚎声。走进教室时,正看到林娜一边哭着一边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散落一地的书本和文具。听同学说,几个女同学将林娜的书包给扯碎了。没有看到事情发生时的情景,但我肯定不会是林娜的过错。林娜被人欺侮已不止一次了,她那孤僻的性格加上她那插班生的身份决定了她在班上的地位。地上的东西终于捡完了,林娜抱着书包坐在自己的坐位里,仍旧在哭泣,只是哭声低了许多。接下来是自习课,也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我见林娜拎着书包离开坐位,朝教室外面走去。林娜没有回家,窗外望去,她正坐在那棵丁香树下,双臂抱着膝盖眼睛望着前方,象尊塑像似的一动不动。
   没有心思温习功课,不知多少次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见林娜始终坐在那儿。
   放学铃声响了,大家涌向校门,回头望去,林娜仍然坐在树下没有动。

   又是一个夏季,丁香花依然按时开放。窗前的林娜穿了件淡紫色的衣服,而那正是丁香花的颜色。下课后她仍会象去年夏天那样一个人漫步在丁香树下,任丁香花瓣随意飘落在身上,只是今年的花瓣已与那衣服浑然一体,再辨不出花瓣的形状。

   暑假到了。暑假里我曾去她住的那条街上找过她,一进街口就看见了她,仍穿着那件淡紫色的衣裳,手中捧满淡紫色的丁香花;轻轻地将那花瓣抛向空中,落下时却变成了一只只淡紫色的蝴蝶。望着眼前的蝴蝶,她开心地笑了起来,那个泪水涟涟的女孩早已不见了。后来又有几次去过那条街,却再没见到她的踪影。终于盼到了开学,我高高兴兴地闯进教室,首先进入眼睛里的却是她那空空的坐位,问她的同桌,说是已回大连了。我急忙朝海边跑去,但已来不及了——她乘着一只小木船,拼命地划着双桨,正朝远处漂去;忽然一个巨浪打来,她与木船一起沉入了海底......
    新学期里,班主任老师要大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调坐位。她首先要大家都把书包背在肩上,然后要靠墙壁的两行分别跟中间的两行调换一下坐位,说这样做是为了调整同学们的视线。林娜的坐位就在我的身边,我们的书桌挨得很近,因为要在不太宽敞的教室里并排摆上四行课桌,就只能是这个样子。
   我们虽然凑在了一起,却少了从前那种目光的碰撞,我们总是避免将身体转向对方。我们挨得如此的近,却偏不搭话,谁也不去主动打破这种沉默。

   林娜来晚了。小心地推开教室门,两个眼圈红红的,还有未曾擦去的泪痕;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在大家的注视下低头走向自己的坐位。放下书包后开始轻轻抚摸自己的手背,转脸望去,红肿的手背上渗出道道血迹。大家朗诵课文时她也总低着头,老师也很体谅,并没有批评她。整个一节课上,我的心情都很郁闷,不时地转头凝望她的那只受伤的手。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中的丁香树显得孤独而凄冷。林娜缺课了,而且是一整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两扇红色的大门半开着,朝里望去,林娜正站在院子中间挥动着斧头劈木柴。我跨入高高的门槛,轻轻喊着她的名字。见我进来,林娜放下手里的活,将我拉到墙脚处的那只木箱子前,要我看她养的那只与她一样瘦的灰兔子。本想帮她劈些木柴来着,可林娜说她姨妈逛完街很快就要回来了,并劝我早点离开。正说着,一个胖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并无好感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地上的那堆木柴,转身朝屋里走去。林娜说这就是她的姨妈,在母亲死后不久,爸爸也不在了,她便与大连的姨妈住在了一起。还说今天早上是姨妈不让她上学的,说是天快冷了,要多准备些木柴。就这样从早上劈到傍晚,手都磨破了,说着便伸出磨破的手掌给我看。我小心地抚摸着那磨破的手掌,然后将自己的手掌轻轻放在林娜的手掌上,希望能将她的疼痛传递一些给我。胖姨妈从屋里走了出来,林娜赶紧将我推到大门口,说她今晚会将木柴劈完的,明天就可以去上学了。走下台阶后再次回头望去,林娜倚着门框冲我轻轻地摆手,眼角处带着泪痕......

   深秋,丁香树上的叶子纷纷坠落。虽然已是邻桌,可两人间的沉默还是一如既往,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们会无拘无束地袒露心声,就像梦中那样。
   化学课挪到实验室里上了,大家围着一张很大的长方形桌子,看老师做实验。实验做完后,大家就开始抄写自己的实验记录。我很快就写完了,将作业本端起,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当我就要放下本子的时候,却感觉到对面似乎有双眼睛在看我,我知道林娜就坐我对面。我开始故意翻弄桌上的书,但仍能感到那注视的目光,真想抬头验证一下她是否真的在看我,却鼓足不起勇气——多少次曾想过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与她说话来着,就如跟其他同学说话那样,只是对自己能否表现出那样一种坦然自若总也没有把握。对面一位同学在跟我要作业看,我抬头将作业递给那个同学,并趁机朝林娜望了一眼:她将本子卷成筒状握在手里,轻轻地支着下巴,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正默默地望着我,见我看她,才梦中醒来似的赶紧将目光挪开,象做了一件错事又恰好被人发现一样,将头低了下去。
   她大概不知道,她越是这样望着我,越会让我们变得生疏起来,因为她那仿佛会穿透我心扉的目光让我很难再以平静的神态跟她说话。

   林娜开始和我前面的陈小玲交上了好朋友,她俩总是一起来上学,放学时也总是走在一起。我为林娜感到高兴,她不再象从前那样孤独了。我时常会将所画的图画送给大家,当然,也有一些掠夺者,如陈小玲,她自恃是我的小学同学,时常回过头打量我的桌面,见画便拿的;而近在咫尺的林娜却从不曾开口跟我要画,她俩的性格真是相差太大。

   下午的课只上了两节。老师说第三节不上了,可以放学了,弄得大家一个个木头木脑,但立刻又反应过来是件好事,高兴得上下乱跳。本不打算马上回家的,见陈小玲背上书包拖起林娜往外走,就稀里糊涂地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清静的街道人迹稀少,象通常一样,我与她俩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背后望去,陈小玲与林娜手挽手的亲密样子真让人羡慕;一向右肩挎书包的林娜将书包移到了左肩上,差不多的个子,差不多的服装,恰似一对孪生姐妹。不时地看到陈小玲在转头回望,林娜却始终不曾回头。两人的步子迟缓了下来,像是在争论什么,最后两人转回身来,似乎打算返回学校。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与陈小玲那调皮的神色有所不同,林娜却自始至终在低着头,即使在那狭窄的街道上相互错过的一刹那,也不曾抬头望我一眼,脸色却是红红的。我想她会意识到我在望着她的,却只是不自然地与陈小玲搭讪着,偏不向我回望。
   一路上,眼前都是林娜的身影,想起昨夜梦里我们还曾携手漫步沙滩来着,我不知道眼前的林娜与梦中的林娜哪一个更真实。

   一个漫长的寒假,漫长得使人厌倦。仿佛上学期的情景已过去了几千年。令人沮丧的另一件事是长长的假期里我一次也不曾梦见过林娜,我真担心这回她真的回大连了。
   开学那天,当我猛然看到身旁那空坐位时,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但这感觉很短暂——林娜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书包挎在左肩上,正朝我身旁的坐位走来。

   不知什么原因,英语老师没有来,班长宣布临时改作自习课。春季下午的第二节课正是让人犯困的时候,挣扎了一会儿,我的头终于伏在了课桌上。
   林娜好多天没有来上学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或许老师知道原因。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将林娜的坐位调回到靠窗户的那一行,就象从前那样,或许是因这个原因她赌气不来上学了?天空总是这样阴沉沉的,五月的天气似乎不该这样冷,丁香树上刚刚长出的叶子又开始凋落了。课堂上很安静,大家自觉地低头做着自习,没了她的教室显得毫无生气。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带来一丝的凉意;一次次地转头望去,空荡荡的坐位让人有些失落。有一瞬间,分明看见她的身影在窗前晃动,眨一下眼睛再看,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甚至有一种担心,担心她会在这个世界上从此消失......教室前那扇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了,正是林娜站在门口,还是穿着冬天的那件短大衣。大家一齐向她望去,随即发出一阵哄笑。面对大家的哄笑,林娜没敢迈进教室,迟疑了一会儿,转身想回去......
   “林娜!”一个清脆的声音将我惊醒,抬头看,见陈小玲正将一本掉下封面的小人书放回林娜的桌上。那小人书一定是林娜中午从家里带来的,因为上午放学时我曾听陈小玲问过她有没有好看的书,她说她只有一本小人书。林娜将小人书拿起,随便翻弄了几下,打算放进书包。
   “林娜!”我极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呢。“把你那本小人书给我看看好吗?”
   她先是一惊,转过脸来,见我是在跟她说话,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声音有些急促:“书不好,封面也掉了。”她将小人书递到我的手里,面颊现出潮红。
   我接过小人书,一页页翻看起来。其实我跟她要书的目的只是为了打破我们之间那一直保持着的沉默——是啊,近在咫尺的我们竟然从不搭话,没人会觉得这很正常。
   小人书没等翻完下课铃就已响起,只好把小人书收起,因为接下来是体育课,小人书只能带回家去看了。
   回家后我把小人书的封面重新粘好,放在枕头下将它压平。第二天早上,当我把粘好封面的小人书递给林娜时,见她现出惊喜的神色,望望小人书,又望望我,并不曾说谢谢,但可以看出来那心中的喜悦。

   周六下午的最后一节照例是自习课。我将一片丁香树叶铺在课桌上,用红圆珠笔在上面作画。那嫩嫩的叶子是我下课时采摘来的,我在那叶子上画了一只蝴蝶。画完之后,我将它放在手掌中独自欣赏。
   偶然间我发觉林娜像是也在歪头看我手中的树叶画呢。我装做要朝身后看什么的样子,将头转向后面,转回头来时很巧妙地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见她果然是在注视着我手里的画。我没有将树叶夹进书里,继续放手掌中欣赏,我多么希望她也会象其他同学那样跟我讨要这幅画啊!
   当我真的听到她叫我名字时,竟然有些不适应。是啊,记忆中她也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而此时已是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我们作为如此近的邻桌也快一年了。我转过脸,见她正望着我,没有往常那种慌促的神情,那是一种坦然的微笑:“把你画的画给我看看行吗?”说完,脸上还是泛出一丝淡淡的红色。
   我将那树叶画递给了她,她接过后仔细地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又默默地递给了我,我也只是默默地接过。那沉默的鸿沟重又横在我们面前,我一度想对她说:“把这画送你了吧!”可不知为什么,话并没有出口。是舍不得给她?不是;是怕她不会收下?也不是。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奇怪。

   无垠的草地,林娜赤着脚从远处的地平线姗姗走来;一只辫子散开着,被风轻轻地吹起——不知为什么,不止一次地出现过这样的梦境。梦里的她有时会让我替她拎着鞋子,以便腾出手来捕捉草地上的蝴蝶;梦中的我们总是那样的融洽,多少次,就那样默默地坐在草地上相互凝望,无声地诉说着心里的话。
   我不知道我是否也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梦中是否也有蝴蝶与草地。

   一节地理课上,林娜和同桌低着头不知在嘁嘁喳喳地说些什么,时而又一起嘻嘻地笑起来。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笑声有些突出的缘故,赶紧抬头朝老师望一眼,见老师并没注意,又低下头继续说她们的了。
   林娜终于开始注意我桌上的这张画了。显然是那纸张的抖动声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张精致的水彩画花费了我昨晚一晚上的时间,画面上是一幅我俩都很熟悉的景象——绿绿的草地上,几只淡紫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我期待着她还会象上次那样跟我要画看,我会把这画送给她,以补回上次错过的机会。但她却并不开口。我偷偷再望她一眼,见她仍在注视我桌上的画。我等待着,回答我的却只是沉默。唉,她总是这样叫人捉摸不透。我于是打算将画收起,但又突然改变了注意,因为此时陈小玲也正回头盯着我这张画呢。“你看这张画怎么样?”我将手中的画在陈小玲的眼前一晃。陈小玲一把将画抓去,放在自己的课桌上仔细端详,然后又回头问我:“是专门为我画的?”“当然是专为你画的!”我脱口而出。陈小玲那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于是便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将画小心地放在课本里。我偷偷朝林娜瞥了一眼: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陈小玲课本里的那张画,牙齿咬住下唇,像是在想什么事,表情却是冷冷的,一点不似刚才说笑时的样子。“那纸鹤怎么折来着?”同桌在问她,并将那纸张塞进她的手里。林娜接过纸张,眼睛却呆滞地望着桌面。她的同桌惊讶地看着她那反常的神态,又看看她手中那件折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瞪大着眼睛,简直闹不清怎么回事......我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后悔,如果只为窃取她内心的秘密,这样做是不是未免有点过分?

   夏季到了,这是我们最后的夏季,因为我们很快就要毕业了。
   林娜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窗外的丁香花虽已再度开放,却不见了丁香树下她那瘦弱的身影。几天来她总是伏在桌子上,将脸埋在小臂里,像是在睡觉。有时却用手掌撑起下巴,眼睛愣愣地看着前方,很长时间也不眨动一下,神色中透着忧郁,一如紫色的丁香。是啊,就要毕业了,林娜来班上已整整两年了,当我闭上眼睛,我会觉得林娜被老师领进教室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两年的时间怎么这么快就过去了呢?我幻想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上学,每天都能见到她那熟悉的身影。
   窗外的丁香树随风摇曳,紫色的花朵开满枝头。记得在她刚刚插班进来的时候,也正是丁香花绽放的季节。那阵子,没有谁与她玩耍,似乎她是个遭大家嫌弃的人。仍记得这样一幅场景:静静的课堂上,猛听得她身后那位女同学大叫一声:“老师!她扇我耳光!”当我顺着老师的目光将眼睛转向她的坐位时,见她身后那女同学已开始用拳头捶她的脊梁。此时的她也不知反驳,大滴的眼泪顺着两颊委屈地流下。老师见此情景,只得询问其他同学是否属实,大家却笑而不答。我不相信她真的转身扇过那同学的耳光,那双纯纯的眼睛让我相信她是被冤枉的,而她身后那位同学下课后与一些好友一块儿手舞足蹈的开心样子更让我确信这是一个冤案。十分钟的下课时间对她来说或许太过漫长,她孤独地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坐位上,忍受着大家的嘲笑。当她那噙满泪水的眼睛无助地环视着大家时,我希望她会朝我望过来,我要让她知道,有一双充满同情的眼睛正在看着她,为她的遭遇而不平。那以后,下课后她总是独自徘徊在丁香树下,寂寞地望着那些飘零的花瓣。远远望去,树下的她显得是那样的孤单,我那时在想,我如果是个女同学,一定会去陪伴她的......窗外飘来丁香花悠悠的香味,我侧头伏在课桌上,象往常一样不由地将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下。她也侧伏在桌子上,也将脸对着我的坐位,一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我呢。当我们的目光遇到一起的时候,象往常那样,我会感到心跳加快,可这次我并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她也没有避开,一汪湖水里藏着些许的伤感。我们第一次这样近地面对面相互望着,无声地望着。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们该说的话透过各自的眼神已经说了出来,那清晰的声音正在空中回荡。

   我们最后一次走出学校的大门,等待着我们的是那穷乡僻壤。
   一星期后,在农村低矮的土屋里,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我将这故事记录在日记本上。说它是故事,是因为其中多少注入了我的一些想象;而一些我自认为真实的部分,其实只不过是个虚幻的梦境那也说不定。不过,有一幅图景无疑是真实的,就是她那深情的目光。每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那目光就会连同那脸庞一起出现在我的眼前,挥也挥不去......

   我轻轻合上日记。那懵懂的十七岁早已过去,而聚会时的情景重又出现在眼前——如今的她已不再象当年那样羞涩和拘谨,她微笑地望着我,目光热情而自然,自然得让人产生怀疑:难道那小说里记叙的真是一场梦幻?不过,失望之余也有一个细节令我欣慰:时隔三十年,在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已不能相认的情况下,我们竟能一眼认出对方并直呼名字,我想这总该是有原因的吧!
   多少年过去,当我们沉湎于往事,往事已完全与梦境掺和在了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梦的边缘,哪里又是真实的彼岸。经过岁月的磨砺,真实的已变得模糊,而有的梦境却愈加的清晰,比如小学三年级时那个护送林中女孩回家的梦境,总是恍如昨日般浮现于我的眼前,以至令我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那会不会是一件实际发生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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