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学的角度讲,我大概一直是有些迷信的。我经历过的事让我没那么相信科学,至少不会完全倚赖科学。因为目前,至少目前的科学太有限了,在那些科学无力抵及之处,神秘主义就占了主导的位置。
我相信有些神秘的物质,当前的科学连它们的门檐都没有触及。可是它们却又存在,甚至有力地左右着人的命运。或许有人会对我的观点不屑一顾,然而我坚持迷乱地相信那些神秘的事物,简称迷信。我不知道迷信的坏处是什么,大约是显得愚昧无知。迷信的好处则是让人很容易产生敬畏心,很容易自我约束。而且迷信久了,意识里就会产生一些不可思议的直觉。
我有一个很小就被灌输进头脑的迷信概念,是外婆灌输给我的。那时我住在外婆家,每逢过年过节,外婆的脸孔总是额外凝重端庄,外婆一直坚持各种讲究礼法,要扫灰除尘,要祭祖敬香,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不许叫大蒜,醋,花生之类的平常的名字,每到过年它们就各自有了庄严的寓意,名字自然也不能叫它们那些乡土随意的小名儿,而是叫它们的大名,比如“醋”叫“忌讳”,“花生”好像叫“团圆果”,“蒜”好像叫“怡和菜”……其实我记得并不真切了,大概就是如此。还有就是一进腊月,外婆就会额外叮嘱不可以打碎东西,打碎了就要赶紧念咒一样说几遍“岁岁(碎碎)平安”,把晦气赶走。
偏偏我小时候手欠,一转眼就打碎这个,再一转眼就打碎那个,没少挨外婆的训斥。其实所谓外婆的训斥也不过是她紧闭嘴巴,生气地撅起来,紧闭到嘴巴四周都挤出了皱纹,同时拿一双眼睛狠狠地挖我一眼,不着一字而具有极端的震慑力。那时候外婆的眼睛一旦充满怒气在我印象里就像个小铲子,能把我从平地一下子铲到半空去……
所以很多年,只要一进腊月,我就会格外小心谨慎地拿东西,但是无论我怎么小心翼翼,我的手都是那些全须全尾的易碎品的克星,要么是碗碟,要么是茶杯,要么是酒瓶,要么是热水壶……啪啪的碎裂声伴着四分五裂的碎片,以及外婆,后来是母亲的眼神,我会提心吊胆好一阵子,怕自己的失手会带来什么不吉利的事情。那些年大约我都记着念“岁岁平安”来着,所以那些易碎的物品好像都不带任何寓意地白白碎了。不过这一次,我可能忘了念那句岁岁平安了。
那是年前了,12月23,24号左右的一天晚上,刚刚进入腊月门,那天我从厨房岛台经过,我丈夫的喝水杯放在岛台最边沿的地方(他总是爱把自己的水杯放在悬崖边上),一支长勺柄向外支楞着,亲热地刮向我当时穿的浴袍……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也说时迟那时快地反应了,一个伸手,几个杂技般的颠起,终究还是没捞住——那个深蓝色的瓷杯任性地放弃了自己。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腊月里打碎东西了,外婆对我的训练也因为年月深远而被我荒疏了,想来那一刻我的第一反应没有说那句“岁岁平安”,而是满脑子里都是对我丈夫的抱怨,跟他说过多少次了,水杯不要放到这么靠边儿的地方!
直到把所有的碎片一一收拾起来时,我才恍然意识到,好像进入腊月了。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补那句“岁岁平安”,或许在心里说了,但后来母亲说,这句话要大声说出来才好用。
紧接着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有二十年没有做梦过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了,醒来就觉得胸口一阵憋闷,脑海里划过一种不祥之感,联想到那只杯子……于是赶紧心慌慌地给母亲微信电话,果然,母亲新冠了。
那几天每天都给母亲好几个电话,叮嘱她不要出门,好好休息。万幸的是母亲症状轻微。我在电话这头长吁了一口气。看来这就是那个杯子碎一场的虚惊了。
我高兴得太早了。
母亲神秘兮兮地连说了两遍打电话会传染之后,我们一家人居然神奇地应验了这句话,三年谨小慎微,结果最终我们在万里之外跟母亲几乎同步染冠,一个接一个掉进新冠的坑里,而且病症要比母亲严重得多。我一边浑身疼痛地躺在床上一边想,这个杯子果然不是白碎的啊。
虽然到现在我的味觉嗅觉还是没有完全恢复之前的敏锐,不过还好,终于都熬过来了。
这个杯子自然不是白碎的。我们染冠的同时,哥哥嫂子也染冠,而且嫂子更引发了不曾预料到的隐藏疾病。我在电话这边听到心惊,原来腊月里真的不能打碎东西啊!不过我到底没敢告诉哥哥,一切可能是一只摔碎的杯子带来的,也就是说我的不小心带来的。
终于熬到过年,得知嫂子症状减缓,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已经翻过年了,杯子的事情终于还完债了。
欢天喜地地过年,我很快就把杯子忘记了,忘记了它那残破的四分五裂的身体散落在地板上的情景,杯子也有灵魂吗?在破碎的那一刻也会无限悲伤吗?是我杀了它啊!它会记恨我的不小心吗?这些问题都随着时间滑到脑海深处,慢慢被淹没掉了。
初七的时候,先是收到母亲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写账单,大约几千块钱。后来母亲又电话我,我睡得正香没有接到。到我的中午时分,母亲又来微信,看看时间,该是国内凌晨时分。于是给母亲打过电话去。
母亲精神头十足,嘻嘻笑着,开始慢悠悠跟我讲两天前发生的故事,从生炉子说起(母亲拒绝了集体供暖,她觉得不需要。我老早就告诉母亲不要生炉子了,直接就用空调取暖,花不了多少电钱,干净又安全。母亲不听。),说她怎么从楼下提上煤球,怎么拿引火的木柴,怎么生着火,又怎么接了个电话,就下楼玩儿去了……
奇怪,那一刻母亲明明好好的,笑嘻嘻地,但是我已经隐约闻到不祥的味道了。
果然,房子着火了!
一个卧房完全烧毁。里面全部是祖上留下来的古董家具。八仙桌,太师椅,钱柜……估计几次收古董的人想从母亲手里骗走都没得逞的,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我听着,想象那个画面,被烟熏得黑洞洞的墙壁,烧没了的大窗户,以及仿佛没有存在过的那些旧家具……恍惚如梦。脑海中不自觉又滑过那个杯子,原来这才是它的目的啊!
幸好母亲没事。也幸好只烧了一个卧房。那是小三居的房子啊,我们赚了。在电话里我一直这样笑着安慰母亲,跟她打趣,一直到她困了,再去接着睡。
这套房子买了二十年了,母亲一直独居其中,以母亲的粗心,二十年来第一次着火,我已经很知足了。而且只是烧了一个房间,而且对上下楼邻居没有太大影响,只是楼下一对小夫妻的床上因为水管烧漏洇湿了一些被褥。我让母亲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只是,母亲已经整整八十岁了,不肯去养老院也不肯与人合住。目前母亲身体尚好,然而然而……
大约,我该尽快回到中国去了——这是那只杯子要来告诉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