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严寄洲讲述八一厂文化大革命(十三)

人生在世,以诚相待足矣。 我对人生充满希望,但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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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里有一张我是特务的白条

战斗剧社重新集合演出。刚放出来的我很高兴,写了一个配合抢救运动的戏《失足恨》。戏中有个上海青年李先生,被特务派到延安。晋绥锄奸部长姓李,他看完演出后,问我为什么特务和我一个姓?我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骂自己你这人真是,刚摘掉特务帽子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怎么能让特务姓锄奸部长的姓?戏中特务不能姓李,姓水吧,水先生。文化大革命后我看到百家姓,还真有水姓,幸亏没有姓水的当大官,要不我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1948年春,部队开展三查三整(查阶级、思想、作风和整顿组织、思想、作风)。我们战斗剧社也不例外,业务骨干基本上都受到了影响,我最出类拔萃。查出我不是无产阶级,家庭成分是破落地主,被划为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开除了我的党籍。我只知道查到我家五代以上曾给皇上教过书;还查到我在上海混了几年有洋奴思想,练习写作时还写了一些小资情调的风花雪月,以及我历史上犯过几次错误。但这些并不足以开除党籍,为什么要开除我的党籍,我不知道。

我入党已经八年了,而且我真不是阶级异己分子,我对党忠心耿耿,我又痛苦又不甘心。那时我们住在兴城附近的深山沟里,我每个月还照交党费,党小组长也照收不误。我仍然照常努力工作,大家也并没有对我另眼看待,甚至有人对我表示同情。不久,战斗剧社划归第一野战军,我们离开了晋绥军区,渡过黄河奔赴西北巡回演出。返回野战军政治部驻地的第二天下午,为司政机关和警卫部队演出。我作为演出主任,从侧幕查看观众的反映,突然我看见政治部主任甘泗淇。他是我的老上级,演出一结束,我就去找他。我十分委屈地说:我被开除出党了。甘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错了,错了,没事,没事,你放心。过了几天,我的党小组长刘莲池对我说:我代表党支部通知你,恢复你的党籍,从今天起过组织生活。

   文化大革命快结束时,我的问题已经有了结论。八一厂搞专案的一个同志过去与我一块工作过,他对我说:根据长期考验,你没有政治问题,你档案里的这个条子还给你。我一看,妈呀!一张白条,上面写着在延安整风时,严寄洲曾交代是特务,后做结论纠正,但他这段历史没有证明。就是这样能置我政治上死地的一张纸条,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一直装在我的档案里,几十年忠实地跟着我。当时延安整风已经给我做了不是特务的结论,档案里却一个字也没有。我这才明白,原来我的好多倒霉事都与这个白条有关。难怪次次运动逃不掉,老有个阴影像老鹰一样在我头上转,老鹰不抓到我这只小鸡,不算完。

老婆孩子也受到了我的牵连

我的家被赶到酱油坊改成的牛棚里,地上还留着锅炉印子。儿子这时也从云南插队的地方回来了,一家四口总算团圆。

看到我被放回来,全家都很高兴。牛棚太小,东西放不下,

书架放在桌子上。我捡碎砖头,在门口垒了个小厨房,终于可以

自由自在地做点好吃的了。

 

1951年严寄洲回常熟与家人合影。左前起:父亲严翊程,母亲严归氏,外甥沈振亚,后右起:严寄洲、妹妹严寄群,妹夫沈凡

 

获得自由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和老伴王荣华讲了一夜的话。老伴有两件事让我很感动。一是李德生为我们黑帮说了话。李德生到八一厂,说严寄洲是严寄洲的问题,与他家属无关,家属和子女不能动,所有黑帮的家属都不要动。李德生时任党的副主席,又是总政治部主任,八一厂的顶头上司,八一厂不敢不听。其实我根本不认识李德生,非亲非故,他完全出于公心,把我和许多黑帮的家属保了下来。因为李德生的态度明确,后来我们这些黑帮也没有怎么挨打。再一件事情是我的母亲去世,老伴没有告诉我,我放出来以后老伴还是没有说。过了半个月,看我情绪平稳一些,老伴才说,你妈就等你回来,她死不瞑目。我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父亲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去世了,母亲住在上海我妹妹家。妹妹和妹夫老骂我不来信,老伴也不解释,每个月照寄几十元钱。

   在我被关押的时候,组织上找我老伴王荣华谈话,要她划清界限,离婚。也怪,黑帮家属没有一个提出离婚。这么多年了,是不是反革命,谁心里不明镜一样?我挨斗回家,老伴对我照样很好,孩子们对我也很好,衣服破了给我补,给我倒好洗脸水,做好饭,总有绵延不断的温暖。如果连老婆孩子都成了对立面,我作为黑帮还有什么活头?

我成了黑帮,家里一团糟,老伴成了老婆。儿子、女儿也都跟着受苦了。我被专政后工资停发,就靠老伴几十元钱,穷到买点挂面泡酱油吃。过年厂里会餐,我把所有的菜倒在一起,再买一颗大白菜,炖一大锅,一家人吃得热热闹闹。中秋节,老伴在干校,我的经济力量只能买六块月饼,我和儿子严可、女儿严小秋一人两块。孩子们很馋,还没到中秋节就吃完了,眼巴巴望着我的月饼,我又分给他们一块。现在想想,这种感情,是有钱人家体会不到的。

我最痛苦的一次是老伴王荣华上干校后,那时我还在监督劳

严寄洲老伴王荣华(右)和女儿严小秋

 

动中,刚满15岁的儿子严可马上要去云南。女儿说哥哥要走,哥哥愿意走,黑崽子在北京更没有出路。我没有自由,也没有钱,我那时一个月才20元生活费,为给儿子买点东西,借了100元。到百货大楼给儿子买个箱子,买个手电筒,都是挑最便宜的。再买半斤肉末,炒成咸菜,儿子要坐四天火车,到昆明还要坐四天汽车,才能到边疆,让他路上吃。

我请了一天假,送儿子走。永定门火车站人很多,一大帮孩子哭天喊地。也没说什么话,妹妹拉着哥哥的手,久久不想放。儿子哭着上了车,车开动了,窗口全是人,儿子挤不上去,挥着一只帽子。帽子我认识,我只看见帽子,看不见儿子。我从来没有这样过,送走了儿子,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真正是妻离子散啊。坐在地上好久好久,我才拖着疲惫的两条腿坐公共汽车回家。

儿子走后几天,就要过1969年国庆节了,可非让我到干校去。老伴已经去了干校,儿子也走了,我再走,家里只有一个才13岁的女儿。女儿小秋拽着我说: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没有人身自由,不走是不行的。旁边住着一位作曲家,我只有请他照顾一下。第二天厂里通知我,你老婆回来。有老伴和女儿在一起,这下我放心了。干校有人带回老伴一个条,她把行李放在干校,不拿回来,我就不用带行李去了。我从北京走,老伴从山西回,我们没见面,火车擦肩而过。

女儿严小秋继承了她妈妈的高个子,被工程兵女篮选中,参了军。节假日回家,到八一厂门口脱下军装,不敢穿。反革命导演的女儿还参军?怕人告状。

四年后,儿子严可从云南回来探亲,坐了八天八夜的车,两条腿全肿了。儿子严可插队,真可怜,苦得不得了,叫他们黑孩子,逼着他们互相用鞭子抽。他死也不愿意再回云南,怎么办?那时我还在干校。他要坐火车到干校,跟我一起劳动。那怎么行?我还被专政着。电影《战火中的青春》女扮男装的女演员王苏娅是我当年招的兵,在云南省话剧团工作,我托她给儿子办了病退

儿子严可在家成天和一帮人喝啤酒,我们怕他学坏,想让他学点什么。那时我已经补发了工资,给他买了照相机和洗印的一套设备。儿子从此迷上了摄影,成了一个很好的摄影师,以后到历史博物馆摄影科专搞摄影。19763月底至4月初,北京以天安门广场为中心形成大规模的悼念周恩来总理的活动,数十万群众自发汇集天安门广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敬献花圈和挽联,儿子天天跑到天安门广场拍资料。后来天安门事件被错误定为反革命暴乱,我叫他把照片全部烧掉,儿子说全烧了。以后四人帮倒台,儿子把天安门事件中拍的照片拿出来,有几百张,其中好几张得了奖。儿子说,那时不答应不行,怕我担心。他把底片放在博物馆的底片库里,查三天三夜也查不出来。就是查出来,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儿子性格内向,不像我爱说话,他心里有创伤。后来他到了澳大利亚,再后来得了癌症,回到北京。直到最后,几次动大手术,儿子从来不多说难受,我总以为还能好。那天半夜不行了,找几个战士来帮忙抬下去,他们都不让我去,我一直以为没什么问题。他们骗我,说还在为儿子轮流值班,其实儿子已经死了多少天了。直到要火化才告诉我。遗体告别没让我去,那是我第二次脑子空白。儿子严可的死对我老伴王荣华刺激最大,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我被打成黑帮,如果儿子不去云南插那四年队,也许不会这样,我恨文化大革命。

longmarch 发表评论于
毛主席太残暴了。
BananaeEggs 发表评论于
文革中,既然有許多蟻民受害,那麼,誰獲利? 哦!黨地主的統治及紅色貴族們的既得利益更加堅固,它們是獲利者。
歲月沈香 发表评论于
可恶的那张“白条”…就这样害人不浅。
水星98 发表评论于
1969年我们家也下放三个兄妹到农村,父母去了五七院校,小妹妹11岁也是没人管。幸好我大哥复员到北京教育局工作,把我小妹妹接去。严寄洲说得好,我恨文化大革命。老毛不知整死了多少人,让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绿珊瑚 发表评论于
正在修改,补贴照片时,却发现文章已上首页,贴不上了。
待文章撤下首页后再补照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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