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阵儿,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墙壁中的通风管道装置因上方楼层坍塌被堵死,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周遭气温的升高,十几平米的密室内越来越憋闷。开始我还在大口喘息、汗如雨下,到后来变得气若游丝。严重脱水的情况下灵魂似乎出离了那副年轻的躯体,进入到壁画中诸神的世界。
我看到了海,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蔚蓝平静的海。是远古的海,海水如宝石一样蓝绿通透,浪头动辄几十米高,生猛地扑打在遍布金色石砾的岸上。嗯,是石砾,要变成细沙还需要经历千万年的扑打。
当然不会有楼房、汽车和飞机,没有路和国界,世界是神灵们的一个连续完整的后花园。郁郁葱葱的树木与植被覆盖了山地和平原的每一寸土地。随处可见比尼亚加拉瀑布还要壮观的水景,瀑布下方的湖岸边有成群的大肢体动物在戏水。
神的子孙后代们也都有好几米高,健硕的古铜色身躯被阳光镀上一层轻盈的光泽。到了晚上,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唱歌听故事。头顶夜空中的星星密集度是文明社会的几倍,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全漆黑的虚空。没有星星的地方是被翼龙的翅膀遮住了。而每当绚丽的流星划过也未必有陨石坠落,那是某位神灵正从外世界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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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被营救的过程,还是后来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本来我确实会死在那个密室里,火山活动虽于第二日凌晨暂歇,山体只是偶尔痉挛一两下,然而迄今为止只有火山口喷发了,那个巨大的结晶冷岩浆库还未发生大规模爆炸。
据火山学家们推测,尽管我设计的A、B洞均已炸裂并日夜不停地向外疏散着压力,可由于冷库面积太大,一天之内肯定还会有动静。好在经过一夜的努力,位于火山脚下和冷库附近的居民均已撤离。在撤离期间,预想中的大混乱、大塞车并未发生。即使亲眼目睹了火山的威力,有近一半的居民却只是耸了下肩。
所以政府虽收到安德森的请求,说山上可能有幸存者在等待救援,还是决定过了今天再说。这我能理解,救援人员的命也是命,政府的决定是正确的。况且山脚下还有不少居民因楼房倒塌在等待救援。
除了存在冷库爆发的危险,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的盘山公路上覆盖着厚厚的火山灰泥,随处可见还未完全冷却的岩浆在缓慢流淌。就算能确定没有后续风险了,上山只能坐直升机,而普通直升机是无法将挖掘车这么重的东西吊上去的。等车能开上山的时候至少要两三天后了,那时再把我挖出来也无力回天。
是基森少校决定带上他的美国大兵来救我。为此他还特意向位于意大利南端的美军驻西哥奈拉海军航空基地请求支援。对方派了一架Sikorsky CH-53E重型直升机和一架消防直升机过来,可以将挖掘车吊在直升机下方运上去。考虑到山上还有没完全冷却的岩浆,消防机到达目的地后会先给地面喷水降温,之后自行返回。
这次的行动是自愿的,基森在出发前对他的士兵说。然而没有一个人退缩。
“When my soldiers and I joined the U.S. navy,”基森在事后告诉记者,“we have been ready to sacrifice our lives any time, for the protection of peace and our fellow human beings, even if the enemy is the almighty nature.”
同机的除了基森和他的士兵,还有安德森和刘知慧。安德森是去带路的,头顶秃掉的地方盖着厚厚的一大片纱布,样子有些滑稽。然而当直升机到达维苏威火山上空时,他迷惘了。
“老天,这、这还是我工作了25年的地方吗?”
他已经认不出维苏威来了,经过昨晚的爆发,山体表面已发生了巨大改变。三层高的火山局被冲得稀烂后散落于下方山坡处,虽能大致推断出旧址的方位,但这远远不够。挖掘是件辛苦的事,更不用说冷库随时有爆炸的危险,就算偏差十几米也能导致严重后果。安德森试着打了下我的手机,自然是没有回音。手机和背包在进密室前丢了,此刻不知被埋葬在何处,手机也早没电了。
“我知道火山局在哪里,”刘知慧将她的手机递给安德森。
安德森接过来一看,乐了。“谷歌地图!我怎么没想到呢?是啊,房子虽然没了,所在地却被谷歌准确地保留在了记忆里,也是神奇。”
谷歌地图上清楚地标着已经不复存在的山路和路旁的火山局轮廓,还标着安德森等人此刻的方位,在火山局东南方百米处。还好带了消防机来,水箱里的冷水一接触到地面便化为炽热的蒸汽,直至水都喷完,下方地面才勉强能站人。
落地后,安德森一边根据记忆中储藏室的具体位置指挥着挖掘工程,一边和瑞斯等同事保持着电话联系,随时了解火山监测情况。说起瑞斯,他指挥修建的那道墙早已连砖头都不剩了。
“安德森,你们需要马上撤离,”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瑞斯打电话过来,“地震监测的主波和剪切波都在发生变化。”
而就在同一时候,铲车挖出了烧水的锅炉。“快,再往这边移五米!”安德森挥舞着胳膊。
又过了二十分钟,铁铲终于触到杂物室地下的井盖,将早已昏迷不醒的我从密室里捞了上来。我被抬上直升机并扣上氧气面罩,其他人也匆忙上机,挖掘车被扔在了山上。
飞机刚升入半空便听冷库方向传来轰然巨响,如正在加热中的高压锅被突然掀开了盖,数千块碎石直冲云霄,小的拳头那么大,大的能有一米立方。碎石并未立刻落下,被下方黄白色炽热气体形成的巨型气柱托着,上下跳跃。山区的空气能见度瞬间减为零。
还好,Sikorsky不愧是美军当前最大的重型直升机,机身在夹杂着碎石的气浪中猛烈颠簸着,但飞行安全应该没有问题。
“不坏,真的不算太坏,”安德森脸贴着机尾的窗户,呵呵地笑着,“应该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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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在飞机上检查了我的情况,认为我没怎么受伤,回基地修养观察一下便可。没有必要去医院,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我于当晚午夜前后在基地门诊室里醒来。从护士那里得知安德森和基森少校各自的家也遭到严重破坏,二人坚持将我送来基地安置好后才回的家。那个姓刘的姑娘则一直守在我床边,不久前被护士请去隔壁病房休息了。
我想开口说话,才发现因之前吸入了少量氯化氢气体,嗓子发不了声。我在护士递过来的纸上写下母亲的手机号码,请护士打给她。母亲肯定已在新闻里看到了这边的事,一整天都没我的消息,她估计都急疯了。
第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前来探望我的安德森已经等在外间了。他告诉我截止到此刻,整个那不勒斯这一带有157人遇难,两千多人受伤。
“然而情况原本要比现在糟得多,”安德森眼里噙着泪说,“凯,多亏了你的工程,这一年来出钱出力,使得结晶冷岩浆库在大爆炸前释放了一定的压力,最后只产生了小规模局部爆炸。我估计这次的爆发级别最多定为三级,我代表整个那不勒斯的居民感谢你!”
我不好意思地在床上坐起身,正要下地,见母亲从门外呼天抢地地跑进屋。那不勒斯机场虽已将火山灰初步清理干净,还未恢复航班,母亲和乔姨是一大早被基森派去的直升机接过来的。
接下来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眼泪和絮叨,最终母亲收拾心情,略带兴奋地冲我说:“你乔姨个外甥女都喺哩度哦!”
我心里嘀咕,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相亲的事?却见乔姨领着刘知慧进屋。刘还是穿着前天晚上那身破烂不堪的蓝上衣和格子裙,右颊上贴着块纱布,眼睛红红的,除此之外看着还好。
两位女长辈忙不迭地互相介绍,乔姨说的是台湾腔的国语,母亲说的是粤语腔的国语。我尴尬得头都大了,只觉周遭的气温像是比密室里还要高。隐约听到刘的父母是在台湾做时装生意的,乔姨在里昂帮他们进货。
“哎,咱们还是别啰嗦了,”乔姨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冲母亲道,“让两个年轻人自己说话。”
长辈们离开后,病房由菜市场变为图书室。我是男人,这种场合理应我先开口,然而嗓子发不了声,只得用手指了指喉咙,再抱歉地笑了笑。
刘知慧冲我笑着点了下头,“还好没有来迟。”
迟了两千年呢,我在心里说。然而记起英文里那句话, “Late is better than never.”
还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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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的行李中装着副市长颁发的奖章,同刘知慧坐上飞往台湾的客机。刘的父母在家得知此事,自然也是担心得不行。母亲让我先送“阿慧”回家,她还要在乔姨这里住些日子。我明白她的用意,是想让我去见下刘的父母。还太早了吧?我想,毕竟我和她单独相处的日子还不多。不过可以考虑“开始”,我想刘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飞机还未起飞的时候,我想起件事,问身边的刘知慧:“你还记得海明斯老爷家里那个叫吉米的奴隶吗,整天唱唱跳跳那个?我一直没弄明白他后来去哪儿了。”
刘想了想,说:“是去罗马城演歌剧了。吉米那小子挺有才华的,有次海明斯老爷请罗马剧院的管事来家吃饭,吉米抓住机会露了两手,被看中。之后脱了奴籍,被……”
刘忽然打住了,不再出声。也难怪,刚才我俩说话的时候,坐在前方的一对华人老夫妇皱着眉转身回望,又互相摇头挤眼睛,估计当我俩是神经病吧?我的心里甜甜的。一个人若是背负太多的秘密是件很辛苦的事,再加上一个人,秘密却成了共享的知识财富。
飞机起飞了,在转弯时我朝窗外眺望了一眼,那一刹那我下方的土地似乎不再是车水马龙的当代意大利。我看到的是一座座巍峨的神殿,神殿门口伫立着骑着马的勇士像。我看到盔甲外披着红色斗篷的士兵们在广场上操练,一旁的那不勒斯湾里停泊着数不清的战船,船头那镶金边的红旗迎风招展。
我的脑海中回响起图密善皇储上次来阅兵时,对包括我在内的罗马海军们说的那段话:
“亲爱的将领和士兵们,今天我坐船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最近睡得很好。记得在幼年时期跟着父亲东奔西跑,被内战与外来侵略者们搅得心神不宁。即便是父亲坐上帝位之后,也常看到他老人家为国事忧心。是你们,我亲爱的战士们,让我和父亲看到了希望。
“罗马并非人类史上的第一个帝国,也未必是最后一个,然而谁也无法否认我们的国家是强盛的,罗马人是伟大的。这么说不是因为我们拥有一望无际的疆土和刀枪不入的盔甲,而在于我们对自由的向往、对人类尊严的执着,纵然面对比我们强大的敌人也不畏惧、不服输的那种精神。我们的存在便如普罗米修斯手中的火炬,将永远燃烧于浩瀚的宇宙中。”
(全文终)
附:许嵩作词作曲演唱的歌曲《庞贝》。
如果火山喷发 是灾难还是壮美
静静看着你 就好像没想过防卫
崩塌的瞬间我还攥着新鲜玫瑰
在掌纹中间划开一道事与愿违
那些远去的事 没有人会再提起
昨夜的梦里 你面目难辨得无稽
我奋力说话可惜被压住了声音
你说时间到了 就要辞行
如果有天兜兜转转再一次相遇
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紧紧抱着你
启程回到人物饱满情节丰沛我们的堡垒
你说回不去了 你在庞贝
你不要忘了 我也在庞贝
再次谢谢可能成功的P制作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