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我的楼层厕所坏了,得去上一层,正好路过OM的办公室,想着好久不见了,打个招呼吧。从门上的玻璃窗看见他在,推开门探个脑袋进去:‘嗨,你怎么样呀?’他招招手叫我进去:‘不怎么样’。典型的OM的口头禅,我想。‘我太太上周死了,癌症’!
OM祖籍德国,他太太是中国人。我和她只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2018年。当时我一个博士生毕业,OM是答辩委员会的本校委员。学生顺利通过,在离校前在我家办了一个小型聚会,邀请了OM和他太太梅、女儿美美。梅当时四十出头吧,她比OM小十多岁。不同于我惯常认识的学术圈人士,梅给我的印象是外向、活泼,是那种蓬勃的年轻的生命。因为没有其他的交集,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和梅的接触。跟他们的女儿美美反而更熟识一些,因为OM偶尔会带她去办公室或参加同事间的聚会。美美大方、美丽,很有主见,我们常笑她是OM的boss(老板)。‘她更像妈妈’,我那时候想。2018年的时候美美刚要上中学。后来呀,就是疫情期间,工作都在网上。即使偶尔线下碰见,也都只是匆匆忙忙的礼节性的问个好,谁能想到他遭遇如此不幸呢。
我在OM桌前坐下来,听他告诉我他太太确诊癌症10个月,上周去世。震惊之中,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癌,突然想起来这之前的两天我去一个中国人的理发店,老板娘告诉我一个朋友四十多岁癌症去世,留下一个青春期女儿,她老公是德国人,在我们大学工作,想来说的就是OM的太太。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因为并不知道OM太太患病。
OM 五十出头,大块头、啤酒肚、头微秃。一双算正常大小的眼睛,在他那大脸盘上就有点眯眯的了。他和我差不多同时期进入这间大学,在同事之间我们关系还算近的吧,疫情前常常见面聊天。他说话常带冷幽默、有时候都搞不清他说认真的还是瞎说。与梅之前有过一段婚姻,据说与前妻的孩子都结婚生子了,所以OM是做了爷爷的人。两年前他父亲去世,那是他在德国幸存的亲人。他去把父亲火化了、房子卖了,从此就断了与德国的血脉联系。这些年他职场发展不顺,几次申请升职都被拒,因此越来越消沉、牢骚满腹。也许压力大吧,从脱欧到高校退休金改革,到学校各种制度、各层领导,他没哪样满意的。每次跟他聊完天,我都不自觉的要提起肩、用胳膊带动身体使劲甩几下,好抖掉从他那感受到的负面情绪。后来我也是有意无意的与他疏远了。固然是因为和他没有直接的工作上的合作,也是受不了他那一身的负面气息吧。去年恢复一切线下活动的时候,也正是他升职申请再次被拒,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偶尔楼道里打个照面,他也给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那应该也是梅确诊癌症的时候,可我们当时都不知道,也因此就跟他越发疏远了。
看着电脑屏幕上他妻子的遗像,听他幽幽的说就剩他和女儿相依为命了,如果不是有个女儿牵挂着,他早几天也随梅去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被彻底击倒的孤独的中年男人。再想着那正在面对GCSE考试的16岁的美美,我感觉自己也快要被悲伤击倒了。问他美美有没有其他亲人,他说没有,美美就只剩他这个爸爸。那个周末正好是中国春节,想着要是往年,他们家肯定会庆祝吧。2018年与梅的见面,也是我最后一次见美美。六年过去了,我于她是一个陌生人,如论如何为她心痛,却也是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最后能想到的,也就是给她做点吃的吧。OM说她喜欢吃饺子的,于是说好周末我给她送饺子过去。OM联系过美美后说周日可以,那是大年初一。
那个周末水儿回来过春节,我们约了朋友周六(大年三十)去一家粤菜馆吃点心。说起美美,水儿是见过她的,问起要不要约OM和美美一起去吃饭,我说不要了吧。毕竟我们不是美美亲密的朋友,在这个时候,我们不会是她想见的人。初一的时候,用心的用猪肉和虾仁做了两盘饺子,约了晚上6点半给他们送过去。
天黑了,我没去过OM家,我家教练给我当司机。到他们家,OM和美美在,美美没有特别大的变化,瘦瘦的,个头比我还矮一点点。他们家进去感觉很冷,OM让我们进门,告诉我往前走,进了不太宽敞的厨房。我走到尽头,OM说就这里了,我才回过神来,他家起居室的门是关着的,我们就站在冷冰冰的厨房里。简单问问美美的学习。不敢提她妈妈。事实上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空白、眼睛也不知道往哪看。直到我把饺子递给她,我才注意到厨房的状况:地上垫了纸板、灶台上没有哪一块地方看得见台面,全堆满了脏的锅和盘子,有一个锅里有分不清颜色的肉饼样子的东西,还有好几个锅摞起来。我这时候已经不知道眼睛往哪看了,或者说是不敢看了。匆匆告别出来,我家教练连着说了好几句‘he is a broken man, he is a broken man…’(他已经崩溃了)。
周一一大早教练出差了,我一个人卷缩在沙发里,看了整整一天的电视,为要把他家厨房的景象从脑海里排除出去。我想那几天我真的是得了忧郁症了,头疼、神情恍惚。那天其实是约了一个同事一起去的。他比我早到了一会,就先进去了,而我到达的时候他正告辞出来,所以估计也是只待了几分钟就“逃”出来了。他说他也是花了整整一周才调整过来。
那一周我没办法再联系OM,我得先把自己给救过来。花了很多的时间追‘去有风的地方‘,还追了一个韩剧,另文记录吧。到周五的时候,教练出差回来了,说因为圣诞节前停水,自来水公司道歉,赔了我们£120 -这种赔款方式的道歉还是值得提倡的:)我原本周末要准备下周要上的课:一个叙利亚的同事要去处理父母的问题(他父母好像在埃及,难民),二三月份不能上课,那门课只有我能临时顶上,所以义不容辞。周五快下班的时候,那个同事给我发邮件说他父母的事缓解了,大概这个学期不用过去处理,所以可以继续上他的课。我如释重负,心想好在我没提前准备~~这一下子周末也轻松了,又有意外之财,而教练的俱乐部因为球场结冰关门,没球打 —— 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就去享用了一个下午茶。
去了一个森林中藏着的五星级酒店。他家的甜品不错,最佳还是下图右上角那个叫Warm Old Winchester and Truffle的。 这名字,除了知道有松露,其他也不知所云,是芝士球类型,超级好吃。茶也好,我点了个水果茶,很纯,没有不自然的甜味。酒店的环境是真好,溜达着还路过一个有乒乓球桌的亭子,抡了几拍。到春天,这里会是繁花似锦、树木葱郁,到时候再带水儿来吃个正餐吧。
这一周总算缓过劲来了,想着也不知道OM怎么样了。我想让给我做卫生的公司去帮他打扫一下,他拒绝了;想给美美再送点吃的过去,他说不用了。今天去办公室上班,跟那天也去过他家的同事聊了一会,都觉得只能这样了,给他空间自己疗伤吧。锁了办公室门准备回家,想着还是去看看他,就又去他办公室敲门了。这回他看起来气色好点了。我也没再提梅或美美,我们闲聊了一会工作,临出门我再次问他可不可以给美美送点吃的,他确认我没有勉强自己后,就答应了。我们约好周五我把做好的菜送他办公室去,就山寨菲儿的红酒烧牛肉吧。
后来OM也把周六梅的一个小型追思会地址和时间发给我了。开始愿意接受朋友的帮助和善意,希望是OM治愈悲伤的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