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颗星球上,每个人都是暂助者:在成都之在蜀郡

在这颗星球上,每个人都是暂住者:在成都之在蜀郡
原创 聂作平 聂作平的黑纸白字 2023-01-30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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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平按:本文原题《在蜀郡》,已刊发于《三峡文学》,并收入我的最新随笔集《在成都》。该书已由成都时代社出版,平台有售。

1、
那段时间,几乎每一个清晨,我都从鸟啼声中醒来。低沉的“咕—咕—咕”,如同一根窗外伸进的棍子,轻轻敲我的头,把我从或深或浅的睡眠里敲醒。
睁眼,被黑夜洗了一晚的天空出奇地蓝。邻居几乎都在熟睡。但我醒了,我被鸟啼敲醒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白色墙壁发呆。
卧室外,有一株高大的朴树。朴树的某一根枝桠上,站着一只肥大的斑鸠,咕咕地叫,一心一意地叫。
穿好衣服,走过晨光扑洒的走廊和客厅,通往院子的门已经开了。站在半掩的门前,我看到,几步开外,父亲偎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书。母亲不在,她趁着早晨空气大好,散步去了。
父亲背对着我。他读了几分钟书,有些疲倦,便把头靠在藤椅上。我猜,他应该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我听到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那叹息,如同刚才睡梦里听到的斑鸠的咕咕声,同样让我有些心神不宁。
川中八月,素来炎热。那年却相当清凉,隐隐有了秋日迹象。父亲脚边的花盆里,几株菊花开了,金黄得有几分轻浮。而他头顶的葡萄架上,葡萄原本碧绿的叶子正在枯萎。更远处,一株枝繁叶茂的含笑,形如巨伞的树冠,遮住了围墙外的市声,也遮住了汹涌澎湃的晨光。
父亲听到脚步声,缓缓扭了一下头,没说话。他把书放到一侧的秋千上。那秋千,安放在院子里九年了——这么说,是我从市中心搬到城南的蜀郡,已经九年了。记得,刚搬来时,父亲看到秋千,有些兴奋,也有些腼腆地说:让我坐坐。他坐上秋千,轻轻摇了一下,立即大叫:头好晕,好晕。而今,九年过去了,编织秋千的仿藤由白变黄,有了岁月的痕迹。原本掩映秋千的一株三角梅也在两年前枯死。秋千的背面,有一只小小的蜘蛛,织了一张小小的网。
半掩的大门吱呀一声推开。母亲散步回来了。她走到父亲面前,关心地问:今天怎么样?
父亲闷了半响,吐出三颗字:差不多。
母亲不说话,她走进厨房,端来早餐。
父亲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筷子。母亲要他多吃点,哪怕再吃半个鸡蛋也行。父亲忽然有些生气,大声说:我吃不下。我吃得下的时候,我不吃吗?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来蜀郡。两天后,他离开蜀郡,离开成都,回到赵化。
从此,他再也没来过成都,当然也没来过蜀郡。
2、
我发现,小区或楼盘的名字,二十多年来,走过了一条从平实到绚烂的渐变之路。以成都为例,二十多年前,那些名字大多朴实无华,如城隍公寓、海棠名居、学府花园;后来则渐渐花俏,如拉佩维尔、莱茵河畔、中德英伦联邦——当然,也有走古典路线的,比如我居住的蜀郡。
众所周知,蜀郡原是古地名,战国时期秦灭蜀后设置,一直延续到隋朝才废除。蜀郡的治所,就在古老的成都。
今人把蜀郡作为小区名,很容易让人一望即知:这小区一定在四川,且多半在成都。与蜀郡相类的以郡为名的小区,我知道的还有南郡、英郡、上河郡——窃以为,都不如蜀郡那样古意苍苍。
与蜀郡这个古意苍苍的名字相辅相成的,是小区的中式风格。小区房屋,均是只有四层的联排别墅或洋房——据说,整个小区数百亩,原本都是这样规划的,开发商后来却强行修了三栋二三十层的电梯公寓。业主们也曾找开发商抗议,但在资本与利润面前,业主的抗议苍白无力。幸好,电梯公寓位于小区最北端,其余上百栋小楼彼此簇拥,倒也自成体系——低矮的青砖粉墙,掩映在众多移栽的高大树木中——这便有了栖息林中的诸多动物,从我家卧室外那只准时鸣叫的斑鸠,到不时能看到的画眉、黄鹂、仓庚,再到偶尔现身的松鼠、猫头鹰和蛇。小区中心,一条人工挖出的小溪,曲曲折折,流淌于两方池塘之间。夏天,小溪及池塘里,总会长出大量龙虾,孩子们用网捞上来,放进红色小桶,大祸临头的龙虾依旧兴致勃勃地在小桶里游来游去。林间,乱石堆成假山,几座亭子翼然凌于石上。扫兴的是,木柱上的对联,居然用的电脑字体——并且,有许多根本不是对联,而是一首诗的上下句。
把家安在蜀郡,于我,既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2007年底,和前妻离婚后,我净身出户,在市中心新城市广场附近的西岸蒂景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我还记得从民政局领了离婚证出来,在门口打车时,接到杨宗鸿电话,请喝酒。我推了。实在没心情。刚上出租车,又接到老蔡电话。老蔡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且远在常州,回川过年。我自然不能拒绝。一个小时后,当我们坐在新城市广场的某家酒楼喝酒时,三杯下肚,一种难以自持的疲倦涌上来。我想睡觉。于是,两个人只喝了不到半瓶红花郎。而以往,我们至少喝两瓶。这个细节说明,哪怕对于已经破裂的婚姻,离婚仍然让当事人伤感,伤怀,伤心。
西岸蒂景的出租屋在十楼。楼下,有一个美食广场, 聚集了十多家餐饮,从大餐到小吃,一应俱全。这倒十分方便单身汉生活。那时还没有网络点餐,商家都主动向客户发放名片。不想下楼时,打个电话,一会儿就把餐送到门口。
过了大半年,大地震了。大地震那天中午,我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码字。最开始的两次轻微抖动,已让经历过好几次地震的我判断出:地震了。随即,摇晃越来越激烈,整栋大楼都在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一瞬之间,恐惧涌上心头。我想,我要被砸死在这里了。我飞快把笔记本塞进包,背起包向外冲。一直到我冲下二楼,冲到大街中央,街边的树木和电线杆还在剧烈摇晃,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在用力推。
那些日子,余震不断。十来天后,又一场六级多的余震时,我正好在西岸蒂景,在十楼的出租屋中。尽管地震级数比“5·12”低,但十楼的感受却比二楼恐怖得多。我关上门,一口气从十楼跑到一楼,气喘吁吁回头望时,地震早就结束了,刚才还在摇动的楼房与树木,全是一副无辜的样子——似乎它们从来没有摇动过;一切摇动,都是我的幻觉。
于是,不想再住十楼,不想再住高处。高处不仅不胜寒,还不胜摇。便开始盘算买房子,不然,众多的书永远只能呆在打包袋里,或是一摞一摞地委屈在沙发角落。
一年一度的房交会开幕了。大地震加经济下滑,那两年的房交会很冷清。我在众多开发商摆出的摊子前徘徊,凡是电梯的,一律不考虑。选来选去,终于看中了一家:其一,不是电梯,只有四楼;其二,价钱还算公道,八千多;其三,不是别墅,总价不高,我能承受。
这就是蜀郡。
惟一不理想的是太远,远到了如同另一座城市的华阳。那时,从主城区通往华阳的大路只有天府大道一条。幸好,其时的成都城南,完全不像今天这么火爆,我在不同时段开车试了一下,从我位于红星路二段的办公室到蜀郡,最慢不过三十多分钟,最快只要二十六分钟——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至少得加一个小时。
3、
如前所述,蜀郡在华阳,在华阳与高新区的交界处。
华阳曾是一个响亮的名字。最早的华阳,指华山以南,包括了今天陕西一部、四川大部,以及相邻的云南、贵州各一部——四川崇州人常璩所著的中国第一部方志,即以华阳为名:《华阳国志》。以后,华阳又成为成都府下辖的一个县。成都县与华阳县县治,均设在成都市区,故而老成都有一句歇后语:成都到华阳——现(县)过现(县)。以后,华阳沦为双流县管的一座镇。再以后,县变成区,镇变成街道。如今的华阳,虽然地处成都南边的五环——如果是成都北边或东边,五环早已是竹林环绕的村庄了,而南边,五环乃至六环,还是起伏的楼宇。因此,华阳与主城区算是融为一体了。
绕成都流过的府河与南河,在老城区东南部的合江亭交汇,此后,称为锦江,民间呼作府南河。锦江一路南来,在平原上画出一道接一道的蛇曲。过中河,经十八步岛,穿天府大道,由北-南流向转为东-西流向,然后再转为北-南流向。在东-西流向与北-南流向之间,锦江西岸的河滨,有一片狭长的林子,那便是蜀郡东门外附设的小公园:蜀郡园。
大地震一年多后的2009年秋天,我终于从市中心的临时居所搬到了城南锦江边的蜀郡。
蜀郡的建设尚未全部竣工——别墅和洋房分四期,前三期早已卖完,但入住率极低;我买的是四期,也大多售罄,入住率更低——根据晚间灯光,我惊讶地发现,前后两栋加我们那栋,本该有七十多户人家,入住的,仅我们一家。洋房背后,是开发商变更规划修建的三栋高楼,正在施工。夜晚,卧室后面传来搅拌机隆隆的声响——那时,那株后来斑鸠筑巢安居的朴树,刚从某座大山或某座苗圃移载至此,地面的花草还未能掩盖它的根须,它便如一个赤脚的男子,伫立在灰白的地上。
入住率太低,以致每天晚饭后在小区散步时,老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偶尔遇见同样散步的邻居,竟有几分兴奋。那段时间,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去数一数,最近哪些窗口又亮起了灯。
从我家到锦江边的蜀郡园,要经行大半个小区——跨过叮咚作响的小溪,越过乱石垒就的小山,山上,有一株颇为高大的银杏,秋风里,片片金黄的银杏叶子掉下来,把树下的池塘铺得金黄。
刚搬来时,我们至少用了几个月时间才算熟悉了小区——并非小区特别辽阔,而是它的所有房屋几乎全都一个样,走着走着,竟会迷路,必得找一些地标才行——比如我们那一栋,父亲最早发现了地标:从大道拐进小路的路口,有一口石头水缸,水缸旁边,有一笼竹子。
石头的水缸,有着高而薄的缸壁。缸壁正上方,不知谁把它当成了磨刀石,磨成了马鞍形。以后,父亲每次来蜀郡,就会把家里的诸种刀具拿到水缸前,耗费半个下午,把它们磨得闪闪发光。
那年春天,我常骑一辆米黄色的折叠车,穿过小区幽静的林荫道,从东门而出,进入花木抚疏的蜀郡园。蜀郡园外几米的地方,锦江流过。春时,来自岷江上游的雪山融水使得锦江水量丰沛,空气也因这流水而晃动着几分凉意。
人世间的缘份是无法解释的,人与人如此,人与物如此,人与地理亦如此。比如这条从蜀郡旁边流过的河:锦江。多年前,当我行走在锦江之滨时,我完全不会预料到,有一天,我将生活在它冲积而成的小平原上。
沿着河边小径前行几公里,我骑行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那地方,是一所学校。很多年前,我对华阳、对成都的认识,就是从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开始的。
1991年,我还在自贡上学。国庆节那天,我挤上了一列从宜宾开往成都的火车——那时,自贡到成都每天有两班火车,时速不过四五十公里的绿皮车,两百多公里,要跑七八个小时。下午,在火车北站下车后,我坐上开往新南门汽车站的公交车——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锦江。夹岸的柳树和当时还很普遍的五六层的红砖小楼房,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老杜的名句“锦江春色来天地”联系在一起。在新南门车站,我找到了一辆开往华阳的班车。那时候,从成都市中心到华阳,宛如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据说,如果是单位派到华阳办事,那就要算出差,要领出差补助了。汽车很快驶出城,沿着绿树成行的公路前行,天色已黄昏,淡淡的炊烟从平原深处的民居上空升起,一股秸杆燃烧的味道漫进车厢。足足一个半小时后,我终于抵达了华阳。在华阳汽车站,我招手要了一辆三轮车。三块钱,送我到几公里外的协和乡——如今,曾经的协和乡已经与华阳城区联成一片,成为华阳街道下属的社区了。
晚上八点左右,我终于到达目的地:广播电视学校。女友站在门口,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十多年后的那个春天,当我骑着自行车再次经过曾经的广播电视学校时,校名早改了,叫文化产业职业学院。校门也变了,周边低矮的民房和民房前后的竹林统统不见了,甚至,就连那条记忆中的小溪也无影无踪。
当年站在昏黄路灯下等我的女友,后来成了妻子,再后来成了前妻。我停下自行车,站在校门前抽了一支烟。我看到一些年轻的面孔进进出出,打闹,欢笑,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想想,我也曾像他们一样,在这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不知道忧愁与焦虑为何物。
年轻真好。年轻而又在校园。更好。
4、
蜀郡园草木茂盛,高大的是名贵的桢楠或不那么名贵的朴树,低矮的是紫薇、蜡梅和海棠,更低的,是高出地面尺把的烟草花和兰花草。在这些植物之间,间或有一张长条石椅。晚饭后,散步的老人走累了,会在石椅上坐一坐。更多时候,花和叶落在上面,无声无息,宛如默片里的镜头。偶尔,也有一只在河里捉到了鱼儿的白鹭或翠鸟,得意洋洋地飞临石椅,慢慢享受它来之不易的大餐。
父母第一次来蜀郡时,那几天晚饭后,我都带着他们在园子里散步。园子逛得差不多了,再出了小区走到蜀郡园。一路上,几乎没遇到邻居,直到走进蜀郡园,才多少看到几个人。一个站在河边打太极拳的老头,两个坐在长椅上窃窃私语的情侣。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满面惆怅地倚着紫薇树发呆。
母亲说,你这小区,确是漂亮,也安静,就是人太少了。
父亲说,你不懂,安静难道不好嘛,人多了太吵,不利于他读书写作。
下一回,父母再来的时候,除了一如既往地带来几大袋他们利用楼顶花园种的果瓜疏菜外,还有一个活物: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母亲说,你这儿人少,养只猫,多些生气。
那时,儿子还没出世,偌大的房子,平时只有我和妻子、岳母三人,如今,总算多了一只猫。我们买来猫粮和宠物用品,在阳台角落里给它垒了一个小小的窝,鉴于小猫通体雪白且又是母猫,我给它取名白娘子。
白娘子在我们家生活了半年多。春天到了,园子里百花争艳,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原本温顺的白娘子变得狂燥,不时发出一阵阵略有些恐怖的嘶叫。我知道,它是思春了。它到了需要爱情的季节。正商量把它带到宠物医院,给它一刀去掉烦恼。然而,奇怪的是,就在即将带它去医院的前一天晚上,风雨大作,白娘子趁着满天风雨离家出走,追求它的爱情去了。后来,父母再来时,他们说,曾在小区某户人家的围墙上见过一只白猫,和白娘子很相似。
以后,随着入住的人家越来越多,宠物也越来越多——自然包括猫。并且,不少原本作为宠物的猫,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成了流浪猫。流浪猫队伍日益扩大,从小区里走过,不时能看到猫们要么懒洋洋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要么兴致勃勃地跳起来想抓住从它们头顶飞过的蝴蝶。
白娘子还未离家出走前,散步时,它总是不声不响地跟在我们身后,像一个姿态优雅,举止得体的淑女。
和老吴认识,得归功于白娘子。
散步时,我曾多次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一栋别墅门前,背倚一株碗口粗的女贞喝酒。他面前摊着一张报纸,上面是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些颜色深黄的卤肉。旁边,有一个掉了商标的酒瓶,里面有大半瓶酒。他吃几口卤肉,便捏起酒瓶,咕咚喝上一口。
白娘子大约闻到了塑料袋里下酒菜的味道——那天,中年人下酒的不是惯常的卤肉,而是油炸的两指粗细的小鱼。猫总是喜欢鱼的,一向温顺的白娘子竟以十分矫健的姿势冲过去,伸出爪子,试图把小鱼从塑料袋里扒拉出来。中年人吓了一跳,及至看到是一只猫,哈哈一笑,拈出一条小鱼扔给白娘子。
于是,不免和他交谈一番。
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又或者,蜀郡居民太少,他不容易逮住机会与人说话,所以,我礼貌地和他打招呼谢谢他赐白娘子小鱼后,他立即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他姓吴,住在蜀郡三年了。他住的那栋是联排别墅,与我家隔着一口池塘和一片小小的林子。看他的穿作与气质,不像住得起别墅的有钱人。后来的一天,我又在小区散步时,途经老吴所在的别墅,恰好,他刚买了菜回来,看到我,立即热情邀请,要我进门坐一坐。他扬着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一些卤牛肉,似乎还散发着热气:走,进去喝一杯。
进屋,四层的别墅意想不到的空旷和杂乱,像多年无人居住的废墟。他解释说,就我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这么宽的房子,我也懒得打扫,乱得像狗窝,兄弟别介意。
原来,这套别墅的主人并非老吴,而是老吴的大哥。大哥与老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是江湖上的大哥。
老吴一边喝酒,一边断断续续讲述他的故事。多年前,老吴一直追随大哥,是大哥身边最得力的兄弟。二十年前,那个野蛮生长的时代,大哥带着包括老吴在内的一帮兄弟,像一头头闯进磁器店的蛮牛,在某座城市不时掀起风浪。后来,大哥与另一位大哥火拼,他冲锋在前,把人砍成重伤,换来十年牢狱。三年前,等老吴带着一身病痛从狱中出来,大哥早已漂白,成了企业家。好在,看在昔年情份上,大哥把这套闲置的别墅给了老吴居住,每个月,从公司支一份工资,但不需要到公司去做任何事。现在不像从前了,不需要我这种人打打杀杀了,我也知趣,从不去烦他。老吴说。我也没啥事,只好天天喝酒。喝醉了,好睡觉。我现在就是喝酒等死。最后,老吴下结论说。
老吴暂居的那栋别墅,大约两年后,终于装修得面目一新。不过,装修它的既不是老吴的大哥,更不是老吴。在老吴家闲聊后大约半年,老吴病了。肝癌晚期。我这才想起,和他有限的几次见面,他在喝酒时,常皱着眉捂腹部。问他怎么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肚子不舒服。没想到,竟是肝癌。
大病中的老吴被大哥派来的一辆车送走了,送回川北老家。那老家,据他说,他二十年没回去过了。除了一个多年不来往的堂哥,也没啥亲人。不过,叶落归根,他想死在老家,埋在老家。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大哥不希望他死在自己的别墅里。
老吴走了后,别墅大门紧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装修公司的人把它打开并叮叮当当地干活时,我以为是老吴的大哥要搬进来。一问才知道,大哥将它卖给了别人。别墅装修得堂皇而俗气,门前蹲着一只嬉皮笑脸的石狮。晚上,灯光昏暗,打那儿经过,总让我误以为那是老吴蹲在门前,正捏着瓶子喝酒。
5、
搬到蜀郡前五年,入住率一直很低。直到五年后,夜晚亮灯的窗口才慢慢多起来。楼下的小田便是那时候搬来的。如同老吴一样,小田也不是业主。只不过,老吴的别墅是大哥给他住的,不用付房租;小田的洋房却是租住的,当然得付房租。
小田搬来那天,父母恰好也在。听到楼下的声响,好热闹的母亲立即下楼去了,半晌不见回来,父亲也跟着下去了。站在阳台上,我看到一辆小货车停在小区干道上,搬家公司的员工正在将家俱顺下来。家俱很简单,只有两张床,两三张桌子和冰箱电视之类的必须品。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老人——那是小田的父亲。这个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满脸病容,坐在一张轮椅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慢慢推着轮椅,沿着开满杜鹃花的小路走过来。其后,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背着口袋跟在身后。凭年龄,我实在无法判断这家人的关系。一会儿,父母亲从楼下回来,消息灵通的母亲说,年轻女子姓田,瘫痪老人是她父亲,那个中年妇女,不是她妈,是她请的保姆。
楼上楼下相邻而处,虽然谁也没有刻意交往,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时间久了,也就知道了小田一家的情况。
算起来,小田要算我的老乡——虽然隶属两个不同的市,但两个县却紧邻,以至于口音也颇相近。由是,多了一分亲近。
小田十来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她与父亲相依为命。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她去了南方,先后在广州、深圳、东莞一带辗转打工。
最初,在工厂流水线上做女工;后来,进了一家港式茶餐厅。老板看她聪明踏实,提拔她做了领班、店长。几年下来,当她干得得心应手时,一个电话改变了她的命运:小田说,那天上午,她像往常一样在店里忙碌。一个来电显示为四川的陌生号码打进来告诉她,她父亲在检修漏雨的房子时,不慎从房顶摔下来。
当天晚上,小田出现在了县医院病房。摔成重伤的父亲,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大手术,终于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然而,从此半身瘫痪,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小田既不能把父亲带到广东去,也没法留在家乡照料父亲。思前想后,她打算拿出这些年的积蓄,加上向亲友借的一点钱,在成都开一家茶餐厅。租房子时,她之所以看中蜀郡,除了蜀郡距茶餐厅较近外,还在于那房子在一楼,且小区人少,环境好,父亲可以摇着轮椅出门走走,看看,以免天天闷在家里。
小田的茶餐厅开张后,我们去吃过几次。不大,只有几张桌子,生意倒也还行。小田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店里店外地飞来飞去,忙个不停。我们去,她总是要特意多送几个流沙包或一笼虾饺。
有时,在小区里散步,会遇到小田的父亲。那个憨厚的老人,说起女儿,既骄傲又心痛。他说,都是我拖累了她。她忙了店里还要忙家里,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结婚。唉,她那些同学,娃儿都上小学了。末了,又请求我母亲:大姐,你有合适的人,帮我女儿介绍一个吧。
一晃,小田在楼下住了三年多。然后,新冠来了。首当其冲倒下的就是餐饮。最初,小田像大多数人那样,以为疫情至多不过十天半月就会结束,但是,疫情却似乎遥遥无期,而员工工资以及房租,每天睁开眼,一笔笔钱就得拿出去。一直拖到五月,茶餐厅终于又开张了。但是,令小田窒息的是,受疫情影响,前来消费的客人还不及上一年的五成,去掉各种成本,几乎没利润。
小田苦苦坚持。有一天,我在楼前遇到她,问起她的茶餐厅,她满怀希望地说,今年是没法赚钱了,看明年吧,明年可能就好了。
明年并没有好起来。有好些天,我总是遇见小田推着她父亲,在小区里慢慢地走来走去。消息灵通的母亲说,小田的茶餐厅关了。保姆也辞退了。
几天后,在伏龙社区,我又见到了小田。那是益州大道与一条小街交界的口子,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两侧,分布着众多摊位,给手机贴膜的,卖水果的,炸油条的,推销房子的……这些摊贩,大多是一辆三轮车,以便随时可以移动——他们得防备突如其来的城管。而小田,就站在这样一辆三轮车后。她卖的是煎饼和豆浆。附近有不少写字楼,那些匆匆起床后赶往写字楼的年轻人,常常来不及吃早饭,就买一个煎饼,一杯豆浆,一边吃喝,一边急忽赶往写字楼里属于自己的那一小格空间。
此后,直到我写作此文的今天,小田每天早晨六点过就骑着她的三轮车出摊,九点过回家。晚上六点左右,再次出摊——如果是冬春,她就卖莲子羹;如果是夏秋,她就卖冰粉。至于情人节或七夕节,她一定会批发了玫瑰花叫卖——小区附近有一家很大的夜总会,吃饱喝足的男女们带着酒意走进浮华的包间前,有时候,有的男人会掏钱买一大把玫瑰花。
6、
那些年,我一直有个梦想,希望我的书能够发得多一些,为纪录片撰写的台本稿费更高一些。那样,我就能尽快攒一笔钱,在蜀郡再买一套房子。哪怕小一些也行。我想让父母来成都、来蜀郡养老。我知道,他们是真心喜欢这座林木幽深,亭台楼阁点缀的园子,喜欢黄叶飘落的银杏,喜欢幽香潜滋暗长的蜡梅,喜欢叫声悠悠的斑鸠,喜欢树枝间跳来跳去的松鼠。
然而,这始终只是梦想。尽管收入在不断增加,但房价增涨的速度更快。短短数年间,它就从最初的每平方米八千多,涨到了后来的三万多。哪怕一套最小的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也要四百万。四百万,要码多少字才挣得回来呢?
比没有挣到足够的钱更沮丧更伤心的是,父亲离我们而去快五年了。
父亲是2016年10月感觉不对劲的。原本身体不错的他,那两三个星期,从一楼爬到五楼竟气喘吁吁,于是到镇医院做CT。医生告诉他,肺部有一部分看不见,建议转到自贡四医院。到自贡四医院后检查,已属肺癌晚期。
在四医院住院部办公室,当那个和我同姓的女主任把情况告诉我们,并认为继续住院没有多大意义时,母亲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十几分钟后,我们回到病房,却不得不装作高兴的样子告诉父亲:医生说了,就是肺大泡,问题不大,明天可以出院了。
前妻知道父亲的病后,介绍了一位姓马的名医——那时,前妻在一家与养生有关的杂志上班,认识不少中医。姓马的教授,据说很厉害。然而,当大病的人决定找中医时,往往意味着病情已经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说句难听的话,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此后将近一年,父母不时从赵化来成都,来蜀郡。有时住四五天,有时只住一两天。尽管在病中,他们仍然放心不下小镇上的家:种在楼顶的疏菜,堆在走廊上的木柴,托付邻居照看的小猫……
父亲原本就瘦削,生病后,瘦得愈发厉害。这一点,就连楼下小田也看出来了,她曾委婉地问过父亲的病,我如实告诉了她。她长叹了一口气。次日,她专门跑上楼来,把我叫到走廊里,郑重地递给我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斜斜地抄写了一个药方。据她说,这是她家亲戚祖传的秘方,对癌症有用。
当然,事实证明,这一纸秘方并无作用。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马教授从开初的乐观变得悲观。到后来,我问他,还有半年吗?他摇头。还有三个月吗?他不吭声,皱着眉。
父亲长时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头紧靠着靠背,闭着眼,一动不动,宛如雕塑。客厅里没开灯,明亮的光线透过院子外的树木,从窗口挤进来,落在窗前,形成一些杂乱的光斑。儿子趴在地板上玩小汽车和变形金刚。小田的父亲坐在楼下院子里,正在拉二胡,是那曲熟悉的《二泉映月》。
也有稍好一些的日子。那时,父亲就会坐到院中的藤椅上,要么读书,要么和母亲说闲话。读书或是说闲话累了,倦了,他就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园子里的花木。母亲邀请他到小区里走一走,散散步,开初半年,他总是点头答应。然后,两人肩并肩,行走在小区蜿蜒的小道上。后来几个月,父亲体力明显不支,他不愿意再去散步,偶尔走出去,也一会儿就折返回来。经过那只石缸时,他伤感地说,我还想给你们磨磨刀,可怎么老觉得没力气?母亲安慰他,不着急,等一段时间,你彻底恢复了再磨吧。父亲报之以长时间的沉默。沉默中,惟有斑鸠在远处无忧无虑地叫。
父亲最后一次来蜀郡是2017年8月底。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找马教授。离开马教授办公室时,父亲和母亲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我回过头去,马教授悲天悯人地冲我摇了摇头。
那次,父母亲只在蜀郡住了两天,父亲吵着要回去。而回去那一天早晨,当我被斑鸠声吵醒时,打开院子的小门,我看到父亲正坐在一盆菊花前读书。如果没有疾病,那该是一个多么平静又多么美好的初秋的早晨啊。天气凉爽了,花都开了,斑鸠的叫声如此清澈明亮……
我为父母叫了一辆滴滴。我把他们送到小区门外的大路上。父母上了车,摇下车窗,朝我挥手。转眼间,滴滴吱地一声远走了,拐个弯,不见了。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你父亲他们回去了?
我回过头,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小田的父亲。我点头说是。
小田的父亲闷了半响,突然说,人啊,总是有生死病死……人啊。
一个多月后的当年十月,父亲去世于蜀郡以南两百公里外的赵化镇。
我是在父亲临终前一天晚上匆匆赶到赵化的。老实说,父亲要算善终,没有受到多少折磨——癌症病人临终前往往会有生不如死的剧烈疼痛,为此,我们开了证明,从医院为他买回不少镇痛药,但他一共只吃了一片。那个注定不眠的夜晚,我没想到他会走得那么匆忙。他的思维一直很清晰,半躺在客厅里的一张长椅上,盖着薄被。我坐在他旁边,听他交待后事。一二三,颇有条理。他的嘴唇有些焦了,我端来开水,喂了他两勺。天快亮时,又用勺子刮下一些弥猴桃喂他,他艰难地吃了几口。
后来,父亲拉着我的手,停止了呼吸。他的手渐渐变得凉了,慢慢从我手中滑下去。那时候,我听到从小镇背后的林子里,也传来了高高低低的斑鸠的叫声:咕—咕—咕咕……
7、
搬到蜀郡四五年后的一个春天,我为蜀郡写了一首诗,诗题就叫《在蜀郡》。全诗如下:
蜜蜂经营的春天生意兴隆。在蜀郡

我会在每个春天的下午或傍晚

走过玉兰花清洗的小径。我要向那些

从岩石之间伸展出来的野草

表达同情和敬意

我们,都曾经是春天的子女



七点钟,路灯准时点亮

早出晚归的人子,面色安祥而疲惫

他们像鱼儿游进池塘,游进了这座春风浩荡的

供他们暂住的园子。在这里

成长和衰老同在,春花和秋月同在

喧嚣和宁静也同在



我居住在这座园子的某个角落

如同这座城市,在这个国家的位置

早上醒来,窗外会有几只鸟儿

哼唱着语焉不详的自度曲

(在这样的自度曲里,曾穿插过

儿子娇弱的啼哭,和邻居歪歪斜斜的琴声)



在蜀郡,在这座城市边缘的花木扶疏的园子

我以业主的身份暂住于这座城市

读书,写字,散步,饮酒

偶尔接待前来造访的友人。我会向他们介绍

这是海棠,这是棕竹,这是乡愁的苦闷与甜蜜



在这颗星球上,每个人都是暂住者

而园子也是暂住的,鸟儿也是暂住的

只有春风和玉兰,时而在中国,时而在欧洲

时而在印度洋或大西洋的陌生海域

可以想象得到,千年后一个同样春风浩荡的三月

我和蜀郡一同被发掘,作为一个时代

曾经存在过的证词


聂作平
葬送青春惟有酒,销磨往事只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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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之在少城公园:旧日子结束了,新生活正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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