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火棍与火炬百合

无意间在网站上读到一则有趣的故事:

1946年10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一群哲学家围坐在火炉旁举行会议。主持人是名满天下的维特根斯坦,刚刚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新人波普与他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激动之时,维特根斯坦随手举起正在拨弄火炉的拨火棍,指向波普问道:“请你给出一个真正的道德问题?”波普随即反唇相讥:“请不要用拨火棍威胁一个受到邀请的客人!”维特根斯坦听后扔下拨火棍,扬长而去。

一个小小的拨火棍闹剧,竟然被后人过度解读,成为学术界著名公案。几十年后,两位BBC的资深记者在大量采访当事人的基础上,出版了《维特根斯坦的拨火棍》一书。

因为这则故事,我特地查阅了维特根斯坦的生平,其中他与挪威的深厚渊源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1913年秋, 维特根斯坦与好友来到挪威西部的斯寇尔登,那里群山环抱,依傍蜿蜒的峡湾,一切皆保持着原始的自然状态。哲学家被眼前的自然美景深深地打动了,有了回家的感觉。不久他独自回到挪威,在斯寇尔登的一个农场住下来,一直住到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维特根斯坦的眼里,挪威的冬天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冬天意味着思想的凝结和心灵的宁静。他平时有把自己的随时所想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或纸片上的习惯,然后加以整理分类成书,这个最后的步骤往往是在冬季完成的。

维特根斯坦就地取材,在斯寇尔登附近的一个悬崖峭壁之上,为自己盖了一所简朴的小屋。小屋离斯寇尔登湖不足百米,坐在屋内,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小屋非常隐蔽,常人难以接近,非常适合隐者的生活方式。1936年,维特根斯坦从爱尔兰的都柏林重返这座小屋,潜心创作,基本与外界中断了联系。由于欧洲政局的恶化,他不得不于1938年一月返回剑桥授课。1951年,维特根斯坦去世后不久,原本质地并不坚固的小木屋在风雨中坍塌了。

维特根斯坦对挪威小木屋的留恋,本人感同身受。本人曾在挪威留学一年,租住在一座位于自然保护区的半山腰上的小木屋里。确切地说,这个小屋只是双拼屋(duplex)的其中半边,建筑年代有些久远了,隔音效果并不好,我可以在自己的客厅里听到邻居家的两个男孩在厨房里跑跳的声音。从福州的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出来,乍一住进这个只在欧洲童话书里才出现的小木屋,我的内心是陶醉的。它是属于我的世外桃源,但凡经历了一些人生旅途风霜的人,都会想把身心灵暂时寄放于此。阳光透过针阔叶林的树冠缝隙,在林间留下温暖的信息,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树叶的芬芳。从客厅的大落地窗可以远眺山脚下的碧水湖,我头一次见到了安徒生笔下的美丽的天鹅,它们的泳姿无比优雅娴静,如一艘艘在湖面上移动的独木舟,美好的线条勾勒出如画风光。

我在挪威呆了半年后,方知暂时寄居的小木屋在用途上属于“residential residence”(住房),挪威人心目中真正的小木屋是散布在山崖、密林和小岛上的“cottage”、“cabin” 和“lodge”。确切地说,两百多年前,超过九成以上的挪威人都生活在乡下。我留学那阵,同班的挪威同学告诉我,绝大多数挪威家庭在乡间都有祖上留下的小木屋,家庭成员轮番上那儿度假。和我同一个学习小组的帅哥德龙就曾慷慨地借出他家的度假屋,我和几个同学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我们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烧烤,四周只有原始的森林和灌木丛,附近的小溪流水涓涓,偶有狗吠声和猫叫声传入耳朵。德龙一边熟练地撸串,一边开玩笑地说,邻居家的几只猫,唯有一只是没有被阉割过的,特爱寻衅滋事…… 维京人的体格强壮,夜深之时气温骤降,我扛不住寒冷和睡意回房休息了,他们几个仍穿着单衫在户外说说笑笑,只不过从之前的英语对话切换成了挪威语,每句话的结尾词总是上声调,像唱歌似的。

在挪威的小木屋里,与自然和谐共处不再是梦想。简单生活,让心情回归原始,才是被工业文明包围的现代人最享受的生活状态吧。

可惜我只是囊中羞涩的过客,注定要在人间烟火里忙着生活与生存。毕业后我定居加拿大,学会了在繁琐的日常里忙里偷闲,并把观察周遭的植物当成了一种骨灰级的乐趣。我注意到了一种叫“红热拨火棍”(red hot poker,学名:Kniphofia)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在温哥华很流行,叶似剑, 花干笔直,顶端开出色彩鲜艳的花朵,多为红色、橙色、黄色或双色。此花来自非洲,却很耐寒,在温哥华作多年生栽培。

西人认为此花的形状似拨火棍,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两者有共通之处。欧洲的传统拨火棍大多为金属制品,顶端钩形,确实可以被当成一种“利器”的。因此,手舞拨火棍对着来客大喊大叫,即便是无意的,在旁人眼里也算失了风度。大师级的维特根斯坦拿着拨火棍与新人较量,输了气势,难怪悻悻然而去。

我把有关于拨火棍的学界趣闻写进了花草札记,不过我还是认为花形更似小火炬,难怪此花还有“火炬百合”(torch lily)的别名。我喜欢“火炬百合”这个名字,比较励志。我乃一介凡人,不知是因为修炼不够而略欠豁达,还是因为心中无愧敢于理直气壮,偶尔会纠结于一些人情世故上的愤愤不平。你曾经崇拜敬佩的某些“高人”,时间久了露出真面目,终究不过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除了大失所望,我能做的,就是用各种积极的事物去平复心情,用细腻的文字录下曾经的美好时光和各种喜爱的花木。努力地把自己变成一朵黑暗中照亮自己并惠及他人的“火炬百合”,而不是一根热辣辣的“拨火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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