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福建老家到北欧留学后,方才明白“迢迢夏日长”的真正含义。奥斯陆附近的天空早早就亮了,直到晚上十点才昏暗下来。到了北极圈,更是二十四小时无日落,各种野花尽毕生之功力绽放,绚烂无比。无论你是志得意满的人生赢家,还是困顿飘零的旅人,都会在北欧的凉夏里找到一份真正的恬静幽美。
幸运的是,我最终选择的人生落脚点温哥华也有同样舒适的长夏。记得二十多年前的温哥华的夏天还是比较清凉的,我连短袖衫和短裙都没机会穿。春天漫长的雨季结束后,天空几乎日日是明净的蓝。高纬度地区的阳光明显比福建老家刺眼多了,我养成了出门带墨镜的习惯。饭后外出散步,发现各家小院繁花似锦,很多植物我都叫不出名字。
一年后我考取了车牌,买来一辆二手车,常常驾车去家附近的鹿湖探胜。鹿湖倚着喧嚣的大马路,却自成一清新幽静的仙境。湖四周树林环抱,落日下的湖水波澜不兴,映着彩霞的余辉。岸边的野草长得近一人高,随着微风翩翩起舞,颇有诗经中“蒹葭”的味道。湖中一隅莲花静静地盛开,不时有一群野鸭在碧绿通透的莲叶间穿行,构建出一副透着禅意的中式水墨画。
几年后我成家了,喜欢和老公到天车站附近的次生林地里散步。林中小路被公园管理局维护得很好,很多人在那里骑单车或遛狗。本地人没有大声喧哗的习惯,所以林子里还是很静的,听得见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声。阳光穿过高高的树冠,在林荫道上留下斑驳的树影,偶尔有一只黑色或棕色的松鼠从高高的树枝滑落下来,在小道上蹦蹦跳跳的,见了人也不怕,小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很招人怜。
每逢夏日周末,我俩便驾车到白石镇或马蹄湾附近的海边兜风。这里的海风是干燥的,不似福建老家的潮湿闷热的带着浓重的鱼腥味的海风。我俩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欣赏着海的宽广,只见水天相接处纯净的天空蓝与高洁的海水蓝融和一起。黄昏来临的时候,橘红色的霞光笼罩着海面,海鸥临海而飞,海浪轻拍岸边的礁石,发出诗人般的沉吟声。我们沉浸在情人们芳醇的蜜语和流浪歌手优美的琴音中,久久不愿离去。
两个孩子出生后,温馨的两人世界被热热闹闹的四口之乐代替。每到夏天,小区操场边的野玫瑰和白色木槿花成片地开了,花香引来蜜蜂和无数漂亮的金龟子。晚饭后,两个小儿提着空塑料罐,跟着我在野玫瑰花丛中捉金龟子。他们把捉到的虫子放进空瓶里,玩了几个小时后又放归自然。第二天又去捉,捉了又放,捉金龟子成了他们最爱的游戏。从家门口步行几分钟,便来到日本人社区中心。那里的日式花园浓缩了池塘、溪流、岛屿、山丘等各种自然元素,红枫、山茶、牡丹、海棠、喷泉樱等园艺树错落有致地生长不同的角落。园中的那一方碧水池好魔幻,一夜春风,结冰的池水融化后,我们看不见一条小鱼。可是夏天一到,上百条身长不足十厘米的锦鲤忽然冒了出来。孩子们惊讶极了,不时在池边探头探脑,日式花园成了他们最喜欢逗留的场所之一。
小儿子五岁时,我带着他去斜坡下的网球场散步,无意间发现了另一条通向次生林地的曲径。顺着小道,我们探到了幽谷里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边立着一块木牌,告知这里是三文鱼洄游的必经路。市区的气温已经高达三十度,林子里却凉爽得很。小儿如一只天真活泼的黄麂,时而在溪涧的岩石间跳跃,时而在矮灌木丛里寻找莓子,突然见到有人牵着大狗来散步,怕狗来咬,惊得躲在我背后,然后悄悄探出头,待确定大狗并无恶意后,才又活泼起来。
唯一遗憾的是,这里的夏天似乎静了些,听不到我喜欢的蝉鸣、蛙声和蛐蛐叫。
从我的童年开始,蝉鸣和蛙声预告着福建漫长炎热的夏季开始了。在副热带高压掌控下,头顶的一轮烈日把地面烤得滚烫,草蔫了,街道两旁的树木也都无精打采地站着。白天没有一丝风,夜晚起风了,那风也是携着热浪来的。
午睡的时候,知了便开始大声喧哗,声声叫着夏天。夜幕刚刚降临,大院中密而杂的草丛里又传来阵阵蛙鸣和蛐蛐们的歌声,有合唱、齐唱、独唱和四重奏。没有指挥,没有歌谱,这些蛙儿虫儿们是天生的歌者,只为这炎热的季节歌唱。少了它们,整个夏天就会寂寞很多。在南方生活多年的我,渐渐喜欢上了这大自然的奏鸣曲。
更让我期盼的是爸爸单位发放的防暑降温福利。夏天一到,爸爸的单位几乎每个工作日都给员工发一根冰棍或者一小杯冰淇淋。那阵子我们姐妹才上小学,放暑假时正逢三伏天,我俩大多呆在职工宿舍里不出门。爸爸领到冰棒或冰淇淋时,自己舍不得吃,拿了报纸小心翼翼地裹好,草帽也不戴,顶着烈日快速往家里跑。跑了两三百米,终于到家了,他迅速打开报纸,把已经溶化了一些的冰棒和冰淇淋塞在我们手上,嘴里催促着“快吃快吃,一人一口”。我和妹妹欣喜若狂,你一口我一口,美滋滋地品尝着。一旁的爸爸满头大汗,也不给自己倒凉水喝,只顾盯着两个女儿吃完冰棒或冰淇淋,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然后匆匆忙忙地赶回单位上班。
不管妈妈如何抗议,爸爸总是舍不得享受他的那份“防暑降温福利”。他说:“我的两个女儿是我最大的财富,我要把最好的都给她们。”暑假里,爸爸几乎在每个工作日都上演一回“夺命狂奔”,我们姐妹午睡醒来后,都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跑回家时,我好几次注意到妈妈的眼圈红了。
后来我们姐妹相继离家读大学,接着妹妹又出国留学,爸爸的防暑降温福利被大学毕业后回乡发展的我独享了。此时爸爸的单位提高了员工待遇,每年夏天都发几大袋的香草冰淇淋。爸爸还是一口也舍不得吃,却天天催着我快吃。有时我在房间里看书入了神,他亲自舀了一碗冰淇淋进屋,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满脸慈爱。
几年后我也出国了,爸爸领了冰淇淋回家,对妈妈说:“两个女儿都走了,现在轮到你吃了,你也是我的大宝贝。”妈妈忍俊不禁。
老两口到加拿大定居后,也很喜欢温哥华的夏天。只是爸爸的身体日渐衰弱,步履瞒珊,到后来连两个小外孙都抱不动了,只能轻轻地搂着他们,靠在沙发上给他讲故事。
我在温哥华长长的夏日里习惯了户外行走,用手机记下每日走过的步数。那些原先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在我的自学和观察下,渐渐成了我的叫得出名字的朋友。有家的地方就有爱,夏日来临的时候,我们都走在爱的人生旅途上。
几年前的一个夏日,缠绵病榻多年的父亲走了。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我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抑郁中,于是谨遵医嘱,每天进行大量的户外运动以保持积极的精神状态。都说生命最好的样子如夏花灿烂,那我就沿着走过的每一条大路和小路,细数这些盛开的花儿吧。我发现,温哥华夏天开花的草本植物很多,花期在夏季的小乔木却很少,大概只有梓树(Catalpa )、合欢(Persian silk tree,学名Albizia julibrissin)、天女木兰(Magnolia sieboldii)、广玉兰(Magnolia grandiflora)、红山紫茎(Stewartia pseudocamellia)、沙漠柳(desert willow, 学名Chilopsis)、栾树(Koelreuteria)等。前面的几种开花小乔木的数量略微多一些,沙漠柳与栾树只是零星可见。
人们常说,夏花灿烂之后,就是秋叶之静美(意味着死亡),可我总觉得两者之间似乎漏掉些什么。最好有一株花树,在夏末秋初绽放,给予新的希望,再也不用感叹:夏天快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做,一辈子快过完了,貌似一事无成。
这株树被我无意间找到了。有一天,老公去某家苗圃买花,见到了一株罕见的七子花的小苗(seven-sons tree, Heptacodium miconioides),虽然只有一米多高,柔嫩的枝条上已经开了二十几朵乳白色小花。每个头状花序一般包含7朵花,其中6朵花围绕中间一朵花,这就是“七子花”的来历。他觉得七子花很好看,价钱也不太贵,就买下了。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这是一种引自中国、尚未在西方普及开来的优质园林花木,专拣夏末秋初开花,花谢后,叶状副萼片仍然留在果实上,并继续膨大,颜色转为紫红色,色泽比花更鲜艳,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是第二次开花。七子花在北美地区能抵抗零下24℃的低温,在多个植物园中都生长茂盛且大量开花,正好适合弥补温哥华缺少夏末秋初的开花乔木的遗憾。
(叶状副萼片)
那盆飘着淡香的七子花被我摆在了后院,趁秋霜未落,我不停地用手指敲击键盘,记下悲欢与共的前尘往事。至少,在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前,我还有关于父亲的美丽文字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