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55:江南往事 (二)

不想那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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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系列之155:江南往事 (二)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19年第09期

作者:魏迟婴、 于公孙、 李西始

第十章 化险为夷

  蓝壮壁带人到一源堂搜查,搞出的动静不小,惊动了今州的两个大人物——唐四海和朱维信。

  先露面的是唐四海。他在家里听见外面喧哗不止,还夹杂着小女儿的声音,就信步踱出宅子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来到一源堂门前,他先招呼女儿一声,便向水老师作揖问候。两人还没搭上话,警察局长朱维信赶到了。后来我父亲听朱耀先说,他老爸这天原是准备去市政府开会的,所以穿着便服。朱局长的便服是一套白色亚麻西装,头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巴拿马草帽。他是胖子,这副装束要比穿警服显得有派头。

  朱维信是坐他那辆雪铁龙过来的,可是开到前面街口就让保安团的岗哨拦下了,随行的苟霄汉掏出手枪也不管用,还是朱维信下了车,声色俱厉地呵斥,才得以步行进入。在今州地面上,朱局长哪里受过这等待遇,可以想见他有多么恼火。不过,这也使他意识到德兴南货店的范驼子差遣小学徒从后院翻墙急如星火赶过来报告的情况确实重要。当时朱局长还不知道,之前他让苟霄汉安排的专门监视一源堂的两个探子(就是昨夜刘九龄看到的那两个叫花子),因为强行闯关打算去警察局报告,已经被保安团控制;一源堂后面大盈河上伪装渔夫的那位呢,还不知道前面的变故,更不知道离他那条小船不过十几米的一户临河人家中,两个保安团的便衣正盯着他呢。

  民国时的人们还保持着对师道尊严的那份敬畏,朱维信尽管已经怒不可遏,看见儿子的级任老师,也没忘了先打个招呼。水老师很识趣,知道自己显然不适宜待在现场了,就向朱维信、唐四海拱手道别——在保安团设的卡子前,他也给拦下了,无奈,就在路边的一个出租连环画的摊头前坐下,租了几本连环画打发时间。

  这时,和朱维信同来的苟霄汉已经拔腿朝店堂里闯,却被几个保安团便衣挡住。朱维信正欲发作,被唐四海拦下。唐四海冲一个像是小头目的保安团便衣一招手,对方立刻上前,因穿着便衣不便敬礼,于是抱拳欠身:“保安团便衣队二分队队长时捷听候唐团总吩咐!”

  “这是怎么回事?”

  “回唐团总话,便衣队奉汤团总之命前来一源堂缉拿共党分子以及窝藏犯孙景轩!”

  “抓到了吗?”

  “蓝队长正率几位弟兄在里面搜查,卑职奉命把守于此,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说话间,蓝壮壁一行从里面出来了。我父亲当时的心情,用现在的话说,几乎就要崩溃了。可是看看身旁的刘九龄,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目光再转向蓝壮壁几个人,竟然一个个垂头丧气,手枪也收起来了。

  他们竟没搜到柳毅君?!父亲立时愣住了,这不是奇怪了吗?柳毅君自昨天傍晚来到家里,除了跟爷爷去对面的天益馆吃晚饭,根本没出过一源堂的门。早上她还和一家人一起吃早餐哩,生日筵席开始前,姐姐特地上楼向她交代,千万不要随便走动,怎么一转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难道是从后面大盈河上逃了?后门那边不是也有侦缉队的探子盯着吗?

  见到唐四海和朱维信,蓝壮壁大概也知道今天不太好收场了,赶紧抱拳施礼:“唐团总,朱局长,卑职刚才执行公务,多有得罪。”

  朱维信冷冷问:“你们抓的人呢?”

  “人……没在里面,估计孙景轩已经带着那个小共党逃了。”

  朱维信眉头一皱,想起昨晚“实地调查”时,天益馆的账房、伙计对此也不太敢肯定,暗忖难道情报有误,是李二狗看走眼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对此事的谨慎处置还是对路的,否则现在下不来台的就不是保安团的蓝壮壁,而是自己这个警察局长了。当下,他以嘲讽的口吻对蓝壮壁说:“搜不到人,你们还在这儿干什么?回去给你们汤团总捎个话,让他以后不要听风就是雨。”

  我父亲先前喝了几杯百花露酒,原本就有点儿晕晕乎乎的,再受这一番惊吓,虽然现在看来是有惊无险可以松口气了,可脑子依然迷糊,仿佛失去了思维能力。朱耀先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还愣着干啥,我们进去继续吃!”

  唐四海开口了:“里面那桌菜肯定已经让那班便衣乱翻东西时弄脏了,回头赏给叫花子吧。今天是恩亭的生日,我请你们几个在天益馆吃席。”

  一帮孩子欢呼雀跃,只有我父亲例外,因为,他心里兜着那个疑团。

  柳毅君到底哪里去了呢?不单是父亲,连大孃孃也说不清楚。一源堂门前的人散去后,刘九龄对正在里面收拾桌子的大孃孃说:“恩亭生日,你怎么可以不到场呢?快去天益馆,不过,就没有必要喝醉了。”

  大孃孃就这样给打发过来了。等我们吃饱喝足返回一源堂,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从此,父亲再也没见过柳毅君。

  柳毅君凭空消失之谜,多年以后父亲才知道答案——

  我们今州有一个习俗,要把先人的神主牌留在家里。留上几代祖宗呢?没有定规,但一般说来,在当地生活的年代久的,根基深的,那就留得多些。这些神主牌的材质、制作工艺视各家的经济实力和虔诚程度而定,比如唐家,据说神主牌是用上等玉石雕刻的。一般人家就用木头了,不过木头也有品级,爷爷家的神主牌是用缅甸红木制作的。

  那么,神主牌保存于何处呢?今州的规矩是每家都制作一个柜子,称为“家堂”。家堂通常悬吊在内宅客堂的最高处,大小视各家的神主牌多寡而定,多用木头制作,前面的那块木板是活动的——以便家里有人死亡后可以将其神主牌添加进去。爷爷从事党的地下交通工作后,和学过木匠活儿的刘九龄商量,把家堂改建成一个应急时使用的隐蔽点。具体做法也简单,就是把家堂顶部的木板去掉,在二楼相应的位置开一个活动盖子与家堂相连,自然,家堂里原先摆放的神主牌就全部清理掉了。这样,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只要上到二楼打开活动地板,就可藏物藏人。活动地板的上面,是一张随时可以移开的单人床,床下平时放一些旧书废纸什么的以遮人耳目。

  敌人闯进一源堂,刘九龄立刻向伙计老柯发出暗号。老柯随即去了内宅,把柳毅君藏进家堂。蓝壮壁领着便衣队楼上楼下到处乱转,客堂里高悬着的沾了厚厚尘灰和油烟的家堂在本地实在是太常见了,不知多少次在他们的视线内滑过,却根本没引起他们的注意;至于楼上的单人床,他们自然是看过的,但床下就是一些旧书废纸,显然没法儿藏人。

  蓝壮壁查缉失利,担心朱维信找他的茬子,忙不迭带着便衣队飞也似的逃回保安团团部。朱维信呢,也让苟霄汉把一源堂前后的监视哨全部撤掉,只留南货店的那个范驼子。柳毅君就是在敌人撤回的第一时间,由爷爷事先安排好的一条渔船接走了。

  爷爷是当天傍晚回家的,奶奶去了亲戚家,两天后方才回来。我父亲和大孃孃争着把中午的经过向爷爷禀报,小孃孃也在旁边添油加酱。爷爷只是微笑着静静听着,后来父亲猜测,他一定已经知道一源堂发生的情况了,甚至怀疑他其实根本就未曾离开今州,而是在城里的某个地方悄悄待着,刘九龄则通过特殊渠道把消息传递给他。

  小孃孃向爷爷提了一个问题:“那个姐姐怎么不见了?”

  爷爷说:“幼亭你记住,从现在起,必须把那个姐姐忘掉,不管什么人问你,你都说家里从没来过这样一个姐姐,知道吗?”

  小孃孃似懂非懂。这当然也是我父亲和大孃孃的疑问,不过,两人谁也没问,只是把这个问题兜在心里。当天晚上,小孃孃睡觉后,爷爷把我父亲和大孃孃唤到阳台上,还是没提柳毅君凭空消失的话头,不过,他表扬了父亲和大孃孃:“这是一次考验,以后要相帮爹爹做一些类似的事情,就要有这种经历的铺垫。”

  第二天,唐四海把爷爷请去,以市警察局高级顾问和保安团名誉团总的名义就搜查一源堂一事作出说明,其实,也就是把朱维信和汤宗俊对他的解释照搬给我爷爷。朱、汤当然不会向唐四海透露其中的内情,比如是奉复兴社特务处之命(这一点恐怕汤宗俊也不知道),比如所谓的“小共党”其实是被国民党杀害的中共地下工作者的遗孤,只说是手下人看走了眼,误以为共党要犯躲在一源堂里。本来这个情况应由警察局先调查清楚,不料侦缉队的李二狗擅自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保安团,保安团不知就里,立即行动,导致了目前这个尴尬的局面。因此,唐四海代表警察局和保安团向我爷爷致歉。我爷爷则向唐四海表示谢意,说既然有嫌疑,查一下也好,至少还了一源堂一个清白。

  朱维信把账算在李二狗头上,下令关李二狗十天禁闭,从侦缉队调到巡逻队,专门上夜班,并扣除当月薪饷。之所以这样处置,倒并非因为他的情报有误,而是他为了投靠保安团出卖绝密情报之举实在令人恼火。苟霄汉想为李二狗说情,朱维信眼睛一瞪:“这已经算客气的了,问他个泄密罪逮捕法办,他也一点儿不冤!”

  解放后,朱维信成了人民政府的阶下囚,我父亲从其口中得知,抗战前他在复兴社特务处今州站站长任上的这段时间,并无任何建树,上峰下达的重要使命一桩也没有完成,气得戴笠后来干脆把今州站给撤销,朱维信与手下的苟霄汉等特工缩编为一个小组。

第十一章 沦陷之后

  1937年,父亲十六岁,在今州市第一中学读初三,眼看就要中考,他的目标就是本校。一中是今州市唯一的直属江苏省管辖的完全中学,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省重点中学”。父亲小学时的级任老师水宽正,历年被市教育局评为“优等”,一中正好缺一位初中地理老师,唐四海以市教育局首席督学的名义举荐,将其调入一中,担任初三二班的班主任。

  初三二班就是我父亲和唐季娴、朱耀先在读的班级,水老师来当班主任,大家都很开心。中考填志愿前,水老师逐个跟全班同学进行了谈话,分析各人的优势,替学生出主意。水老师主张我父亲报考苏州东吴大学附属的高中部,说蒋委员长的二公子蒋纬国也在该校读过书,以父亲的学习成绩,考上东吴大学是没有问题的。父亲回家跟爷爷奶奶一说,爷爷奶奶都脸有难色,爷爷说:“还是留在本地读书吧,爹爹姆妈就你一个儿子,不在身边我们不放心。”

  其实这只是个借口。爷爷奶奶不赞成他去苏州读书,主要是担心供不起。按说一源堂的生意在今州的中药行业中算是不错的,爷爷还有行医的收入,况且这时我家的家庭开支按人头来说反而有所减少——大孃孃上初二那年,上海法租界广慈医院到今州来招收护士,大孃孃被选中,去上海学习了一年,就留在广慈医院工作,每月都有钱寄回家。尽管如此,爷爷还是手头拮据,因为他把大部分钱都用于地下工作中去了。

  当时党的地下工作者执行任务时的开支,通常都是自己设法解决,只有遇上远远超出自己支付能力的情况,经组织批准,才能获得行动经费。爷爷自担任地下中心交通站站长后,不但所有出差费用概由自己支出,就是很多来往人员的食宿接待、打点关系的开销,以及对生活困难的同志的资助,也都是由一源堂承担。在这种情况下,爷爷只能让父亲放弃到苏州上学的打算。事实上,后来父亲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今州第一中学高中部,没上满一个学期就辍学了,原因还是一个字——钱!

  中考前,“卢沟桥事变”爆发。经历过上海“一·二八事变”的今州人,还以为这回也跟以前差不多,打一阵就要谈判的。应届考生还是按部就班,集中在学校复习,然后参加考试。可是,形势很快就急转直下,今州各界都举行示威游行,市商会也在唐四海的主持下召开理事会,动员所有商铺销毁日货。爷爷没有出席理事会,他以近日下乡出诊中暑身体不适为由,写了个请假条子派小孃孃送到唐家去了。其实,爷爷下乡是真,中暑是假。那为什么不去开会呢?因为他早就料到理事会上一定会提出销毁日货的动议,一源堂以及全市所有的中药店都是没有日货的,如果他去开会,话不好说,票也不好投,为避免遭那些被迫销毁日货的商户记恨,还是不去为好。

  唐四海开的几家店铺中颇有些日货,唐老爷子带头交出,装了整整四卡车。唐季娴偷偷告诉我父亲,她母亲心疼得哭了三天。

  我父亲他们这些刚考完试的初三学生也参加了全市大游行,不过,中途唐季娴扭伤了脚,我父亲和朱耀先一起把她扶出了队伍。他们站在街道边,目睹全市各界的游行队伍依次从面前走过。商会的队伍自然由唐四海带领。唐老爷子那天的装束显得不伦不类,穿着一身玄色印度绸衣衫,头上戴着一顶保安团士兵帽,脚上是一双警官皮鞋,腰里系着武装带,上面挂着一支左轮手枪,手里举着一面青天白日小旗,身后是本市各大商号的老板、伙计,众人高呼口号,慷慨激昂。我爷爷自然也在其中,但情绪没那么激动,反而有些凝重。也许,他已经预感到087交通站即将面临一场漫长而艰巨的考验。

  在父亲他们这些学生娃娃眼里,游行队伍中最吸引人眼球的,当属今州两大武馆和应邀客串的天益馆那班人。他们清一色黑衣黑裤,只有天益馆的账房宝先生还是平时在店里的那身打扮,头上竟然还扣着顶瓜皮帽,也不知这大热天的他怎么就不淌一滴汗。这班人一路走一路表演,拳术、器械样样不少,刀枪剑戟都是沉甸甸的真家伙,可不是戏台上的铁皮片子。天益馆东伙的表演更胜武馆一筹,老板井少岳手里一把钢叉舞得虎虎生风,让人眼花缭乱;几个伙计的银枪刺喉、油锤击胸、钢筋缠身之类的硬气功,把我父亲这些中学生看得目瞪口呆;最惹眼的是账房先生宝锦国,他的旁边跟着一个伙计,用一根粗杠子挑着百来块砖头,不时递一块给宝先生,宝先生则掌砍拳砸,砖头都是一击而碎,看似轻松之极,犹如寻常人拗黄瓜。

  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当然也少不了,全是朱维信精挑细选的彪形大汉,全副武装,踢着正步,口呼口号,一路行进,获得了市民的热烈掌声。保安团也派出了仪仗队,其中竟然还有一套军乐班子,一路起劲儿地吹吹打打,挺像那么回事。大家都纳闷儿,汤团总这样的老粗,怎么会有如此的创意?后来才知道,这是汤团总从上海大世界请来的,临时穿上军装出场,完事给一笔钱开路。

  这次游行的场面,永久地留在了我父亲的记忆里。未来的八年,今州城再也没有这么热闹过,而这支游行队伍中很多人的命运也将在未来的八年中发生巨大的变化。

  全市大游行揭开了今州抗日救亡宣传活动的序幕。正值学校放暑假,中小学生以及从各大城市回家乡的大学生,纷纷自发组织起来走上街头,以文艺演出、演讲、募捐等方式为抗日救亡出力。我父亲和唐季娴、朱耀先等自也不甘落伍,样样活动都参加。水老师是单身汉,放假闲着也是闲着,天天和学生们凑在一起,学生演出节目,他给伴奏;搞捐款活动,他给记账;印传单,他给修改稿件、设计版面;还组织学生到今州下辖的县城去宣传抗日。

  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淞沪会战打响了。8月13日是中考放榜日,我父亲和唐季娴、朱耀先等几个同学刚去学校看了榜,大家都考取了理想的学校,相约这几天一起聚餐、谢师、继续组织抗日救亡宣传活动。哪知当天傍晚,朱耀先骑着自行车来一源堂告诉我父亲,东洋人在上海开战了,据他老爸说形势不容乐观,要有个国军暂时失利的思想准备。他的意思是,稳妥起见,这两天的活动暂时取消,再说两周后就要开学了,还得做入学准备。总之,之前朱耀先的那股热情明显降温了。

  父亲有点儿失望,朱耀先告辞后,他一个人躲在后楼临河的阳台上,默默地望着河水发呆。一会儿,爷爷来了,父亲把朱耀先的话转述了一遍。爷爷很感兴趣,问得非常仔细。后来父亲知道,爷爷当晚就把这些内容整理成一份情报送交组织了。这时,戴笠的复兴社特务处已经改组为“军统”,朱维信的“军统”特务身份,组织上已经掌握。时局如此紧张,朱维信作为国民党特务、地方警察系统的高官,其思想动态于党组织来说,是有参考价值的。

  也是在这天晚上,爷爷第一次正式跟我父亲谈起了共产党,谈起了无产阶级革命,谈起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这就是说,组织上已经把我父亲这个十六岁的初中毕业生作为发展对象来加以引导、考察和培养了。那个年月,斗争环境险恶,对于发展对象的考察时间也很短,三个月后,父亲就入了党。不过,他的入党介绍人却不是我爷爷。通过考察后,组织上通知他去上海,接头人就是入党介绍人,那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姐——他们再次见面是在二十年后,那时这位大姐已经成了右派分子。

  开学后,今州一中不论初中部、高中部,不论新生还是即将毕业的学生,读书都不怎么用心,大家都关心着上海方面的战事。父亲很想听听水老师对战事的看法,可开学后就找不到他了,听说水老师去上海投奔国军,上前线打东洋鬼子了。

  从上海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悲观,交通几乎中断,爷爷有时去一趟上海,雇一条小船要走三四天,还经常遇到日本军机的扫射。地下交通站在这种情势下运作,不仅有巨大的风险,就是经济上的支出也比以往大幅增加。开学后不久,家里的伙食质量明显下降。战事逼近,人们只要不是患了急病新伤,能忍则忍,能拖则拖,无论中医西医都不大光顾了,一源堂的生意一落千丈。家里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爷爷无奈之下跟我父亲商量,别上学了,在一源堂学生意吧。父亲那时已经完全接受了革命理念,思想觉悟不是一般的高,当然没有二话。

  上了两个多月的高中后,父亲退学了。唐季娴为之惋惜,把这事告诉了唐老爷子。唐四海特意来家里询问,被我爷爷敷衍过去了。退学后不久,爷爷让我父亲单独去上海送一份情报,父亲先是绕道松江,在黄浦江上游过了江,抵达奉贤县后再从浦东进入市区。就是这次,他在党旗下宣誓入党。

  不久,上海沦陷。消息传到今州,全城一片沉寂。保安团当即关闭城门,与警察局联合发布戒严令。次日,全市商铺不约而同全都没有开张。那天晚上,天似乎黑得特别早,电灯厂供电明显不足,到下半夜,干脆没电了。天明后,唐四海让他家的女佣前来一源堂向爷爷报信,昨天半夜,东洋兵就占领了今州城,让爷爷暂时不要外出,静观事态发展。

  早饭后不久,沉寂了两夜一天的北大街上终于有了动静,那是皮靴踩在石板街面上的声响,整齐划一。刘九龄一听便断定:“鬼子来了!”

  这时,一源堂的男丁都齐集在店堂里,爷爷冲大家摆摆手:“留下九龄和我就可以了,其他人去内堂吧。”

  一众人进去后,我父亲不放心,悄悄待在内堂门口,静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渐渐近了,父亲正跟刘九龄低声分析,说估计那是鬼子的巡逻队,脚步声在一源堂门口停下了,然后是一阵叽哩咕噜的东洋话,店门随即被叩响。这里并没有说错,确实是叩门,而不是砸门。

  刘九龄问:“谁?”

  “轩叔,是我——季昌。”

  听到外面的人说的竟然是今州话,爷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位?”

  “唐季昌!”

  爷爷尽管阅历丰富,可还是吃惊不小。稍停,他才打开店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日军军服的年轻人,佩少尉军衔,正是唐四海的公子,那位去日本留学多年音信皆无,唐家人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唐季昌!

  唐季昌向爷爷行了个军礼:“轩叔,您好!”

  爷爷缓缓点头,口中喃喃:“真的是季昌啊,你离家多年,你爸爸可想死你了!没想到啊……”

  “轩叔,我已加入日本国籍,日本名字叫矶谷季昌。”唐季昌边说边向店堂里张望,“恩亭在家吗?”

  “在呢。”爷爷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回身冲内堂招呼,“恩亭,出来。”

  唐季昌离家时我父亲还小,多年不见,对他只是依稀有个印象。看着他那身日本军服,我父亲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半晌才叫了一声“昌哥”。唐季昌上上下下打量我父亲:“恩亭长这么高啦!我当初出洋留学时,你还没桌子高哩!”说着,一步跨进店门。

  我父亲还没看清楚外面站了些什么人,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孙恩亭同学,你好啊!”

  水老师?!一瞬间,我父亲就像遭了雷劈一样,大脑一片空白。如果不是爷爷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恐怕还以为这是在做梦。爷爷这一推,把我父亲推醒了,于是恭恭敬敬冲门外同样穿着日本军服刚从马上下来的水老师鞠了一躬:“水老师好!”

  直起腰来,父亲看清了眼前的阵势:一源堂店门左右两侧,分别站着六名全副武装的鬼子宪兵,水老师和唐季昌是军官,都是骑着高头大马过来的。水老师穿的制服似乎比唐季昌的还要挺括,大概军衔比唐季昌高。水老师亲切地握住我父亲的手:“孙恩亭同学,来,握个手,我们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师生嘛。不过呢,今后就不要叫我水老师了,我的本名是水岛岗次郎。”

  说罢,水岛岗次郎转向爷爷,咔的一个立正,忽然开口说起了日语。唐季昌在一旁翻译:“日本国华东派遣军今州市宪兵队司令长官、陆军中佐水岛岗次郎,正式拜访一源堂孙景轩先生!”

  爷爷拱手还礼:“水岛先生,请——”

  水岛岗次郎进门前,解下腰间的军刀,挂在门口一人高处的一枚小钉子上(那地方平时经常挂着介绍时令中药的小黑板),拂了拂军服,迈步入内。爷爷在内堂的客厅接待这两位敌人兼客人,让座奉茶。

  “水岛先生,你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我想,我们之间的谈话还是用中国话吧?想必水岛先生公务繁忙,这样可以节省点儿时间。”

  水岛岗次郎哈哈一笑:“孙先生快人快语,那好,就依孙先生。”

  爷爷指着我父亲说:“像犬子这样的年轻后生,那倒是可以学些日语的。跟水岛先生肯定是学不了了,有可能的话,请季昌点拨点拨。”

  唐季昌说:“这还不简单。我也想让我妹妹学日语呢,这丫头任性不肯学,正好让恩亭劝劝。”

  “孙先生的这个想法甚好。根据大本营训令,开展日语教育乃是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一个重要内容,不久今州全市,包括下辖七县的全部中小学,都必须开展日语教学。”水岛指了指放在一旁茶几上的香烟、清酒,“一些小礼物,本来是拿不出手的,但眼下是战争时期,还望孙先生不要见怪。”

  爷爷赶紧起身:“孙某何德何能,竟蒙水岛先生如此看重?”

  唐季昌随即说到正题:“轩叔,水岛司令官今天登门拜访,另有两桩事情想跟您商量。”

  当时日军在今州的统治格局是这样的:城防部队负责城市警戒以及“清乡”、“剿匪”,不过问其他事务,城市管理的全部工作概由宪兵队承担,投降的汤团总率领的皇协军、朱维信投敌后执掌的伪警察局协助,另外,还有维持会(不久改组为伪政府,由日军派员担任顾问)。水岛在今州潜伏了八年多,他对今州的熟悉程度超过国民党政权的任何一个官员,因此,日军大本营任命水岛岗次郎为今州地区的最高长官。水岛此次登门,一是想请爷爷作为唐四海的副手,出任今州市维持会副会长兼市商会会长;二是聘请爷爷担任宪兵队的医疗顾问。

  听罢水岛的来意,爷爷微笑着摇头:“多谢水岛先生的盛情,只是孙某不才,不是当官的料,万望水岛先生见谅!”

  “轩叔不必过谦。”唐季昌说,“您在今州德高望重……”

  唐季昌还要继续劝说下去,被水岛用眼神制止。“我尊重孙先生的选择,维持会副会长你不做也可以,不过,市商会会长和医疗顾问,你可千万不要推辞。我在今州八年,多次亲眼见识过中医伤科的疗效,那是西医不能替代的。请放心,宪兵队会按月发津贴,不会亏待孙先生。”

  “承蒙水岛先生厚爱,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水岛岗次郎起身告辞,爷爷把他们两人送到门口,水岛把军刀摘下挂回腰间。唐季昌随即掏出一张书本大小的硬纸卡片钉在那枚钉子下面,上面写着五个字:“太君挂刀处”。

  爷爷不解:“季昌,这是干什么?”

  “轩叔,这是宪兵队发给一源堂的护身符,以后就没人敢来一源堂撒野了。”

  “这样不妥吧,万一有人故意跟一源堂过不去,把护身符给弄坏了,我可担不起这个罪名呀!”

  水岛岗次郎大度地一摆手:“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心意到了,即使马上给人撕下来也无所谓,孙先生不必有顾虑。”

  爷爷拱手道:“如此,就感谢水岛先生的美意了。”

  水岛刚要上马,就听对面有人高呼“水先生”,话音未落,天益馆老板井少岳已来到跟前。唐季昌当年离家时天益馆那位置还是糖坊,自然不认识井老板,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用日语喝问:“你是什么人?”

  不料这个井少岳竟是懂日语的,当下就用日语回答:“我是水先生的朋友,以前水先生当老师时,经常光顾小店,不知如今是否还认我这个朋友?”

  唐季昌还没回答,水岛岗次郎开口了:“井老板,还真有你的。皇军主张中日亲善,我当然认你这个朋友。”

  井少岳涎着脸问:“那水先生是不是可以赏脸来小店坐坐,顺便把军刀摘下来在天益馆门前挂一挂,让小店也沾点儿福气?”

  “我真羡慕你这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江湖气,可惜,我有职务在身,不能久留。”水岛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井少岳,“以后水先生这个称呼就不必了,这个给井老板,或许能有点儿用处。”

  井少岳双手接过,恭恭敬敬看了一遍:“原来是水岛司令官,失敬失敬!今后如若有小店能出力的事情,司令官尽管吩咐,纵然刀山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十二章 血雨腥风

  水岛岗次郎执掌今州的大权后,首先任命了一批伪职,唐四海当了维持会长,朱维信还是警察局长,原保安团汤团总做了皇协军司令官。由于爷爷坚辞,水岛就把维持会副会长的位置给了朱维信。朱、汤手下的侦缉队、便衣队都还保留着,仍分别由苟霄汉和蓝壮壁担任队长。

  然后就是清理看守所和监狱,罪行较轻的犯人一律释放,罪行较重的干脆处决,为的是腾出监房,接下来,就该抓人了,水岛称其为“整肃治安”。一夜之间,水岛岗次郎在今州地区七县一市掀起了一场血腥风暴,抓捕行动中但凡有反抗、逃跑等所谓“不予配合”行为的,一律当场击毙,甚至因敲错门错杀了七八个并非在抓捕名单上的无辜者,其中一个据说还是朱维信的亲戚。

  解放后我父亲承办朱维信的案子时了解到,那次抓捕行动的名单是水岛亲自拟定的,其依据一部分来自原国民党警察局和保安团便衣队,一部分则是水岛潜伏期间收集的线索,被捕者中自然有很多冤枉的,但也有不少是中共地下党员或者地下党外围人员。

  那段时间,水岛岗次郎就像上足了发条,没日没夜不知疲倦。我父亲经常在大街上看见他或骑马,或坐着一辆车前一侧插着太阳旗的吉普车,在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的簇拥下到处巡视,好几次还看见他乘坐汽艇从一源堂后面的大盈河上驶过。这仅仅是公开场合,在秘密场合——警察局刑讯室、皇协军司令部、宪兵队地牢里“工作”的时间那就更长了。

  沦陷之后的那个冬天,今州地区真个是血雨腥风,水岛岗次郎以宪兵队司令官的名义天天签署处决人犯的布告。刑场就在北门外三里地的一片荒地上,名唤“三天门”,押解死囚的队伍每次都要从北大街上经过,起初一天一次,都是在上午,后来一天两次,下午也杀人。水岛岗次郎杀人也要玩花样,他管这叫“心理震慑”,哪怕只处决一个人犯(这种情况很少见),也要摆出一个很大的阵势:先是汤司令的皇协军、朱维信的伪警察清街,也就是临时戒严;然后是一支由十二名日军、伪军混搭而成的军乐队,一个个鼓足了腮帮子吹奏着怪腔怪调的东洋曲子;军乐队的后面是全副武装的日军士兵,由一个腰佩军刀的尉官率领;再往后才是死囚,概由从日军中挑选出来的彪形大汉监押,有的死囚受尽酷刑,不能行走,就由伪军用担架抬着;死囚后面跟着一队伪军;行刑队的最后是一班和尚、道士,那是水岛岗次郎召来让他们替死囚超度的。

  水岛岗次郎的“整肃行动”针对的主要对象是中共地下党,到1938年春天,今州地区的中共地下党组织已经被水岛岗次郎“整肃”得彻底瘫痪。我父亲也不知道当时今州七县一市有多少地下党员,外围的进步群众更是无法统计,只记得那段时间爷爷经常在深夜领着刘九龄、老柯、小庆、小瑞,还有我父亲,在店堂里举行一个又一个简单的悼念仪式。有一天,一向坚强如铁的爷爷流下了眼泪,哽咽着说:“今州地区的地下党组织,如今只剩下我们这一支了!”

  087领导的地下交通站之所以没有暴露,得归功于几年前组织上作出的那个重要决定。因“吴明全事件”的教训,组织上把一源堂改组为由党中央情报部门直接领导的中心交通站。中心交通站跟地方地下党没有组织关系,互不知道对方的情况,也不发生工作联系。今州地下党有自己的交通员,他们在获得情报后,必须按照指令送交他们的上级或者上级指定的地方,哪怕这份情报之后需要经087转手,也不能由今州的地下党直接交给087。这种安排在平时显得有些繁琐,甚至还可能延迟情报送达目的地的时间,但在目前这种情势下,其必要性就得到了充分体现。

  不过这样一来,087交通站的工作量就增大了,今州的地下党组织已被摧毁,一源堂除了以往转送情报、人员和物资的常规任务,还要负责收集情报。一段时间后,今州的中共地下党组织得以重建,鉴于一源堂在危急时刻的出色表现,组织上要求087交通站利用社会关系和人脉优势,继续进行情报收集工作,与新建的当地地下党的关系仍和抗战前一样,互不知晓,也互不联系。

  转眼一年过去,初冬的一天下午,父亲正和放学回家路过一源堂的唐季娴闲聊,我家的看坟人、龙须湾的洪坤突然来了。洪坤已被爷爷发展为087交通站的一名交通员,他这当儿过来,肯定是有事。这天下午,作为商会会长的爷爷去伪市政府开会,刘九龄和老柯也不在,父亲赶紧支走唐季娴,把洪坤迎进内堂。

  洪坤交给我父亲一把白铜钥匙,说这是上级派人送来的,要求我爷爷即刻前往上海,务必在明天下午四点前赶到16号,凭这把钥匙接头。父亲收下钥匙,也收下了他作为幌子送来的一篮子蔬菜,回赠了一些云片糕之类的点心以掩人耳目。

  所谓“16号”,是一个只有爷爷才知道的暗号,对于父亲来说没有意义。不过,“明天下午四点”那倒是有些紧要的。日军占领江南后,到处设卡子,交通受阻,从今州前往上海一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爷爷应该尽快动身,可这时他还在伪市府开会,听说开完会后,于半年前改任今州市长的唐四海还要设宴招待与会者,为的是庆贺日本的一个什么节日,水岛岗次郎也要到场。水岛是眼下087最需要提防也最难提防的一只老狐狸,哪怕一丁点儿异样动静都可能被他视为疑点,父亲一时吃不准是该立刻通知爷爷呢,还是坐等爷爷回家。

  迟疑不决的时候,刘九龄和老柯回来了。三人一商量,刘九龄出了个主意,不过,这需要唐季娴出面,让她给其父唐四海打电话,说腰扭伤了。唐四海接到电话肯定着急回去看女儿,可他是市长,还是会议主持,不能说走就走,水岛也不会放他走,但水岛一定会想办法变通一下以表示对唐市长的关心,何况唐季娴还曾经是他的学生。怎么变通呢?爷爷不是在场嘛,他可能会主动提出让爷爷回来给唐季娴治疗。爷爷回来后,就立马奔火车站,先离开今州再说。如果明天唐四海上门表示感谢,就说爷爷下乡出诊去了,应该能应付过去。至于水岛那边,更不会起疑心。

  但是,怎么让唐季娴帮我父亲说谎呢?当然不能直说,还得找个借口。父亲当下就去隔壁拜访唐季娴,说爷爷最近不能喝酒,一喝酒皮肤就发痒,用西医的说法就是过敏,可今天晚上市府举行的宴会有水岛司令官出席,他必定要给爷爷敬酒,爷爷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喝——而且不会是一杯两杯,喝过后还得回敬。不仅是水岛司令官,还有其他军方人员包括唐季娴的哥哥唐季昌,都要跟爷爷碰杯,那还不把爷爷折腾死?所以,只好请唐季娴帮忙,打个电话骗骗她老爸唐市长。

  换了别人,唐季娴未必会帮忙打这个电话,但我父亲不是别人。其实众人都看得出来,唐家小姐对我父亲有那么个意思,我父亲也感觉到了,就是没人点破。刘九龄之所以出这么个主意,也是这个原因。

  果然,唐季娴听我父亲这么一说,嘻嘻笑了,连说“有趣”,随即就给她老爸打了电话,嗲声嗲气装得还蛮像。没想到,唐四海说他马上回来,唐季娴的脸色顿时变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正犹豫着,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唐季娴望着我父亲一脸焦急地问:“这怎么办?要不我再打电话过去,直接说要轩叔治疗?”

  父亲还在寻思对策,唐四海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诚如他们之前的估料,唐四海向水岛岗次郎请假,水岛不同意,随即安排我爷爷回来给唐小姐治疗。爷爷坐着市长专车返回一源堂,他还以为唐季娴真的扭伤了,听说原委,直奔火车站,连夜赶往上海。

  爷爷这次去上海,组织上交给他一项任务,这项任务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收集今州地区日伪驻军以及伪政权的军事、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情报;二是将收集的情报连同上海以及苏浙沪交界区域地下党情报人员转送来的情报一并送交092——解放后父亲才知道,这是镇江市的另一个由中央直接领导的中心交通站站长的代号。

  这项任务的背景非同小可,直接关系到抗战期间中共武装力量的战略布局。对中国抗战史稍稍了解一点儿的朋友想必都知道“江抗”、“东进”,“江抗”是江南抗日义勇军的简称,“东进”指的是活动于江苏北部地区的新四军向东进攻,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这个“东”,就是从南京到上海的整个儿苏南区域。当时延安正在考虑这一战略部署,急需苏南地区日伪方面的上述情报。

  回到今州的当天晚上,爷爷把一源堂连同父亲在内的六名店员召拢起来开了个会,对如何完成这项任务作了研究和分工。爷爷利用伪商会会长和日军医疗顾问的便利条件,负责收集政治、经济情报和日军方面的军事情报;刘九龄负责收集伪军那一块的情报;父亲要做的工作是通过跟朱耀先、唐季娴的交往,收集伪警察局、伪军和伪市府的情报;老柯、老沈、小庆、小瑞留守一源堂,负责接收情报。爷爷规定,这些工作尽可能由各人自己做,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087交通站下属各交通组和交通员。

  上述分工中,爷爷那一摊任务最重,也最具风险。尽管他持有水岛岗次郎亲自签署的特别通行证,不但全市各处通行无阻,就是日军的城防部队和宪兵队兵营也能出入,但是,爷爷不能随意利用这些便利条件。抗战前,他在今州就算是知名人物,如今被水岛岗次郎硬生生安排了两个伪职,连日伪军头目都时不时要注意他一下,他的行为是不能有任何出格迹象的。

  父亲的风险倒没有爷爷那么大,可是比较费神。他和唐季娴的关系,属于心照不宣的那种,虽然从未点破,但两人心里都有数。对此,朱耀先却是木知木觉(今州方言,毫无察觉的意思),他一门心思追求唐季娴,唐季娴对他却是不冷不热。如此,他只好利用我父亲,要父亲出面约唐季娴出来活动,或者跟着父亲去唐家玩,有时,父亲还约上唐季娴去拜访朱耀先。经常出入于今州伪市长、副市长兼警察局长的公馆,父亲见缝插针收集到了一些重要情报,包括唐四海书房墙上挂着的今州全市伪军兵力、据点配置图。他没有照相机,也不可能站在地图前临摹,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式——靠脑子记,回家后再在现成的今州地图上用密写药水一处处标示出来。

  今州地区的中小学已经把日语教学列入日常教学大纲,规定每星期要上六节日语课。日语老师全部由水岛岗次郎指派,清一色是日本人,一部分是日侨,还有一部分是现役军人——这些军人战前在日本国内就是老师。尽管父亲已经退学,但每周仍有几个时段和唐季娴一起学日语。水岛岗次郎以宪兵队司令官的身份拜访一源堂那天,我爷爷就跟他提过这事,水岛对此是很支持的,唐季昌更是热心。

  爷爷主张父亲学日语的用意,就是为刺探日方情报。父亲特意买了一本《日汉对照词典》,除了和唐季娴一起学,每天晚上还坚持自学。这种学习是有针对性的,特别注重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词汇。学了一段时间,父亲大致可以听懂大街上遇到的那些鬼子兵之间的对话。前不久,他们几个同学一起去宪兵队拜访当年的水老师、如今的司令官,父亲和唐季娴用日语跟水岛聊了片刻,大受水岛的赞赏。

  靠着一年多的刻苦攻读,父亲终于完成了爷爷、也是他的上级087交下的任务。这时,上海和苏浙沪交界区域地下党收集的相关情报也辗转送到了087交通站。往下,只要把这两部分情报一起送往镇江,这个任务就完成了。

  爷爷决定把这项重要使命交给我父亲。他和刘九龄、老柯商量下来,专门设计了一个方案:寒假马上就要到了,父亲约请唐季娴、朱耀先等五六个男女生去省城镇江旅游,趁机把情报送交092。当然,出门旅游的邀请不能提得太突然,得循序渐进,事先跟唐季娴等人吹吹风,这样看起来才自然。

  哪知,父亲的吹风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一桩意外事件打乱了。

第十三章 行刺事件

  元旦晚上,唐四海应教堂之邀出席迎新晚会。晚会结束后,特地从上海赶来出席这次活动的江南教区副主教、英国人魏德沁,以及教堂主教、几位神职人员把唐市长送出教堂,就在司机拉开车门请唐四海登车时,“砰”的一声枪响,唐四海胸口中弹,应声倒地。

  现场挤满了天主教信徒,枪声一响,顿时一片混乱。唐四海自上任以来,拒绝宪兵队、警察局和伪军为其配备警卫,认为“唐家世代为官,向为黎民百姓做事,民众就是我唐某最好的警卫”,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只有他的私家车(黄包车)夫老郭。唐四海改乘轿车后,老郭用一个月的时间突击学会了开车,仍旧为其服务。此时突遭意外,老郭六神无主,还是教堂的男佣出来维持现场秩序。

  警察赶到后,发现教堂外面的围墙上贴出了一纸手写的布告,声称这是一个名唤“铁血锄奸团”的抗日组织干的,这仅仅是个开始,以后还将有其他日酋、汉奸被消灭,云云。

  唐四海被送入今州市最好的红十字会医院抢救。好在那颗子弹打偏了一点儿,没有命中心脏,唐老爷子受伤虽重,性命还是保住了。水岛岗次郎下令全城戒严,严缉凶手,限警察局三日破案,日军驻今州的守备部队、宪兵队可以为警察局提供一切帮助。朱维信不敢怠慢,连夜召集侦缉队长苟霄汉和警察局的日本顾问野山上尉研究案情。

  野山上尉是个瘸子,那是1933年在察哈尔与中国抗日义勇军作战时人家给他留下的纪念。按照当时日本军队的规定,他受伤致残后是可以回国享受残废军人待遇的,用不着再当兵,可是这主儿满脑子军国主义思想,坚决要留在中国继续为“大东亚圣战”贡献“微薄余力”,于是被分派到今州市警察局当了顾问。野山不谙刑侦,他在警察局只是挂了个虚名,每天就是在办公室抽烟喝茶听收音机看报纸,朱维信找他商议案情,也是聊胜于无。

  紧锣密鼓忙碌到清早,朱维信忽然驱车赶到宪兵队司令部。见了水岛岗次郎,二话不说先下跪。“报告司令官,卑职……请求您……”

  话未说完,朱维信已是泣不成声。他没法儿不哭,因为他已经把案子破了,凶手也控制住了,不是别人,竟是他的儿子朱耀先!

  水岛岗次郎仿佛并不感到意外,把朱维信搀扶起来,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朱维信对面,然后朝小林副官打了个手势。小林立即拿来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放在茶几上。水岛岗次郎把档案袋推向朱维信:“朱局长你别着急,先把这里面的东西看一看。”

  档案袋里装着从唐四海体内取出的那颗子弹的鉴定结论。宪兵队和驻军里都有精通枪械的技师,昨晚这颗子弹交给警察局之前,驻军守备队的枪械技师松本中尉就拍摄了照片,拿回营房进行研究,最终认定了射出这枚子弹的手枪型号——德国造鲁格P08军用手枪。

  鲁格P08是世界名枪,但在中国并不常见。水岛岗次郎当即就联想到朱维信。早在水岛潜伏今州期间就已听说朱维信是留学德国学习警务的,今州全城也只有他一个人有跟德国相关的背景。在水岛岗次郎看来,朱维信谋刺唐四海的动机也说得过去,他是今州三个副市长中最强势的一个,而且握有实权,干掉唐四海,他就能接任市长了。不过,这还仅仅是怀疑,尽管水岛是今州地区的最高长官,但抓一个副市长还是需要些真凭实据。于是,他安排特高课长铃木三郎对朱维信进行秘密监视。

  回过头来,再说朱维信。凌晨一点,朱维信召开会议分析案情。朱维信是留德刑侦专家,回国后无论在苏州市警察局副局长任上,还是来今州出任市警察局长,都没有遇上过这等大案,每每有“生不逢时,才高无用”之感叹。此刻面对着这个案件,不由得既忐忑,又兴奋。忐忑是因为这案子实在是太大了,万一处理不好,自己职位难保;兴奋则是他意识到自己的特长终于有了展示的平台,“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事后,特高课专门查阅了这次会议的记录,发现朱局长不愧是刑侦方面的专家级人物,他的分析非常到位——应当盯着行刺的手枪进行调查,通过那枚子弹追查枪支来源;此外,还应调查刺客那纸“铁血锄奸团”布告的字迹、使用的纸张和粘合剂等,以期发现线索。

  侦缉队一干人忙活了半宿,把初步调查结果送到了朱维信的案头:子弹口径为7?65毫米,这是欧洲军工标准,因此,刺客使用的手枪产自欧洲,具体是什么型号,尚未查出眉目。那纸布告所用的纸系上等宣纸,字则是先以铅笔勾出轮廓,再用毛笔蘸墨汁填满,制作者应该有些美术功底;张贴布告使用的粘合剂,系出笼不超过一天的糯米糕或糯米团子。

  朱维信看着这份鉴定结论,只觉得背脊上抽冷风,这几个特征,都和他家里的情况对得上号:他从德国留学回国时,曾带回一支德制P08鲁格手枪和五百发子弹,出任苏州市警察局副局长后,领到了一支勃朗宁手枪,那支P08就一直放在家中的书房里。朱耀先读初中时,他教儿子射击,用的就是这支P08;朱维信平日附庸风雅,喜欢捣鼓些书画之类,家里有不少上等宣纸。儿子学过写美术字,淞沪会战期间各界民众搞抗日宣传时,儿子就写过一些大字标语;再加上昨天下午,家里恰恰蒸过十几笼糯米团子……

  朱维信当即驾车返回公馆,没惊动儿子,先去书房找那支P08。打开抽斗一看,枪套是空的!他眼前一黑,要不是顺手撑住了桌子,准保马失前蹄了。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马上想清楚了目前面临的形势,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外面已经戒严,儿子跑是跑不掉的,可为防万一,他还是给侦缉队长苟霄汉打了电话,命其立刻带人过来,悄然把公馆包围。然后,他就带着那个空枪套驱车前往宪兵队司令部。

  此刻,朱维信看了宪兵队的枪弹鉴定结论,不由得冷汗直冒,暗暗庆幸自己的主动坦白之举。他当即拿出枪套放在茶几上:“水岛司令官,我们父子的生死均在您的一念之间,听凭司令官阁下裁决!”

  水岛岗次郎站起来,背着双手在沙发前踱步,好一阵才开腔:“此事目前尚属怀疑,还有待进一步证实。昨晚我就说过,由你全权负责这个案件的调查,朱局长,你还是继续调查下去吧。”

  “可是……”

  “到目前为止,你还是今州市警察局长,有责任破获案件、抓捕案犯。朱局长,我信任你,你不需要回避。”

  就这样,还躺在热被窝里睡觉的朱耀先被侦缉队员揪出来,五花大绑押解到警察局。尽管水岛说过不需要他回避,朱维信觉得还是谨慎一些好,请警察局的日本顾问野山上尉讯问案犯。野山肯定已经得到了这方面的消息,并不觉得吃惊,可是,他拒绝直接参与讯问,朱维信反复求告,他才答应旁听,由苟霄汉主审。

  苟霄汉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有些狼狈,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自己是朱维信的部属,尽可能要对朱耀先客气些。当然,有日本顾问在场,客气也是要有前提的,他一上来就跟朱耀先说清楚:“你只要如实供述,决不为难你。”

  这当儿,朱耀先已经差不多魂不附体了,待他招认了谋刺唐四海的作案动机,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所谓“铁血锄奸团”纯属子虚乌有,他谋刺唐四海的真实原因,无非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个“红颜”,就是唐季娴。

  早在上初中的时候,朱耀先就对唐季娴展开了追求。这种情况,旧时并不算是什么出格之举。那年月,“娃娃亲”不足为奇,“指腹为婚”也算不上新闻,十三四岁结婚乃是寻常事儿。我父亲读初中时,班级里就出了两个新娘子,待到中考的时候,孩子都生下了。升学考试进场前,两个考生妈妈还抓紧时间给各自的婴儿喂了次奶。所以,朱耀先恋上唐季娴并不算越轨。问题是,他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他对唐季娴有情,唐季娴对他却无意。唐季娴有意的是孙恩亭同学。当然,唐小姐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她对我父亲的那份亲热、关心很容易被青马竹马的友情所掩盖,至少朱耀先没看出来。他只道是自己火候不够,进入高中后,渐渐加大了追求力度。他给唐季娴写了许多情书,有的是他的原创,有的是借鉴,也有一部分是原封不动的抄袭。这些情书,都被唐季娴退回了。

  朱耀先自然恼火,可他这火是没法儿发的,只得抱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信念继续追求,一封封情书犹如雪片般地飞向唐季娴。而唐季娴呢,以雪片还雪片,那些情书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终于,朱公子失去了耐心。他对唐季娴拒绝自己的原因进行了分析,正是这个不靠谱的分析导致了他的悲剧。他认为唐季娴之所以拒绝他的追求,是因为其父其兄的地位,为了消除这个障碍,他决定以“抗日锄奸”为名暗杀唐四海、唐季昌父子。这两棵大树一倒,唐季娴这根小草就没了荫庇,唐家的势力也立时烟消云散,到那时,还怕唐季娴不接受他的追求?

  这位朱公子还真是想到了就敢做,谋刺计划就这样实施了……后来朱维信看了儿子的口供,简直欲哭无泪。

  刺客的口供有了,当然还要进行调查。唐季娴是首先需要调查的对象,然后是病榻上的唐四海,以及陪伴在侧的唐季昌。对后二位的调查其实不过是走过场,唐氏父子根本不知道朱公子追求唐季娴这档子事。

  当天下午,朱耀先被移交给宪兵队特高课。水岛岗次郎宣布,警察局圆满完成使命,有功人员待结案后一并表彰。警察局的事儿完了,但对于特高课来说,调查才刚刚开始。朱耀先在行刺现场张贴了“铁血锄奸团”的布告,尽管他自己说这个组织纯粹是臆造的,可影响造出去了,现在今州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锄奸团,保不齐也会传到华东派遣军司令部那里去,一旦司令部追问下来,那就必须有个交代。怎么交代?办法只有一个——即便朱耀先所谓的锄奸团根本不存在,也要挖出个把抗日组织向上峰交差。

  这样一来,朱耀先就吃足了苦头。特高课的刑讯室是著名的人间地狱,后来我父亲听唐季昌说,朱耀先实在捱不过酷刑,胡乱招供称今州真的有一个“铁血锄奸团”,该组织的成员包括孙恩亭、唐季娴、封炳麟、华渊、袁天兰等一些同学,还有他老爸的车夫,以及侦缉队长苟霄汉,甚至日军少尉矶谷季昌也是。特高课把名单送到水岛岗次郎那里,水岛笑了:“这些人一个也不是,否则我的命早就被他们锄掉了。”

  朱耀先在特高课受刑,他老爸朱维信在外面全力营救。应该说,朱局长这当儿脑子还是非常清醒的。朱耀先谋刺的是唐四海,唐老爷子是苦主,应该首先取得苦主本人的谅解;唐老爷子同时又是日本华东派遣军任命的今州市市长,跟水岛岗次郎说得上话;另外,矶谷季昌是日本籍,且是日军军官,又是水岛岗次郎的心腹,他给水岛嘀咕几句,比谁说话都管用。于是,朱维信拉上朱耀先他妈丰秀娟直奔北大街。

  找唐家?不!上我爷爷的一源堂来了。

  要不说朱维信脑子清醒呢。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时还被特高课的人反复念叨着,水岛岗次郎很有可能把他视为这起谋刺案的幕后策划者,而朱维信本人是有“军统”背景的,抗战前朱维信频频以警察局的名义执行复兴社特务处(即“军统”前身)的秘密任务,水岛在今州潜伏了八年多,难道他对此一点儿怀疑都没有?这不太可能。如果有怀疑,此刻水岛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案子进行追查。尽管朱维信完全可以直接去医院探望唐四海,或者干脆去宪兵队拜访苦主之子唐季昌,替朱耀先请罪,可是他做贼心虚,不敢把动静闹得太大。所以,他就想起了我爷爷,请我爷爷代表他和唐家沟通。

  爷爷对此早有预见。上午唐季娴从医院回家取东西,顺便来一源堂告知爷爷,唐老爷子性命无虞,而凶手则是朱耀先。唐季娴走后,爷爷说最迟晚上,朱维信就会来一源堂了。父亲问为什么,爷爷笑而不语。

  此刻,面对着哭丧着脸进了一源堂的警察局长夫妇,父亲对我爷爷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爷爷自然要好言安慰他们一番,然后说:“需要我做什么,请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

  朱维信要爷爷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无非是跟唐家进行沟通,求得谅解,至于唐四海的损失,朱家愿意加倍补偿,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保住朱耀先的性命。爷爷爽快地答应了朱氏夫妇的请求,同时也婉拒了他们送来的礼物。他们前脚刚走,爷爷叫上我父亲:“恩亭,跟我出去一趟。”

  我父亲以为要去医院,可爷爷却带着他直奔宪兵队,求见水岛司令官。

  爷爷是驻今州日军的医疗顾问,有一张由水岛岗次郎签发的特别通行证,可以出入日军兵营和宪兵队司令部。当然我父亲是没法儿进去的,爷爷让他就在外面等着。等候期间,一年来跟唐季昌学的日语口语发挥了作用,父亲和鬼子岗哨搭讪了几句,对方弄清楚他跟水岛司令官以及矶谷季昌的关系后,主动请他进岗亭对面的接待室坐着,还给倒了杯水。

  一会儿,爷爷出来了,而且是坐着水岛岗次郎的汽车出来的。在门口载上父亲,由鬼子司机驾驶,载着父子俩去医院探望唐四海。

  那么,爷爷跟水岛都说了些什么呢?爷爷告诉水岛,凭着自己和朱维信的关系,以及小辈儿之间(指我父亲和朱耀先)的同学关系,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确实是应该帮忙的——帮得了帮不了另说。但是,这个案子非同小可,应该在第一时间向水岛报告朱维信前往一源堂的情况,是否合适去看望唐市长,请水岛定夺。如果水岛同意他去探视,还请签发一纸手令,因为唐市长的病房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水岛岗次郎问爷爷:“以孙先生之见,认为是否合适呢?”

  爷爷说:“一源堂跟唐市长私谊深厚,按说我是应该去探望的,犬子恩亭更应该去病榻旁陪护。”

  水岛很满意爷爷的做法,随即签了一纸手令,准许爷爷进入病房探视。

  唐四海的伤情似乎还算稳定,神志也清醒,他已经知道凶手是朱耀先,对此自是大惑不解。有特高课的人在一旁监视,爷爷跟唐四海说的话,都是向水岛报告过的那些内容。他转达了朱维信夫妇的请求,唐四海表示可以既往不咎,不过,这件事影响甚大,最终还是要由水岛司令官定夺。

  当天晚上,朱维信在天益馆设宴,邀请我父亲、唐季娴、封炳麟等七八个跟朱耀先关系处得比较好的同学赴宴,请他们以学生的名义拜见水岛岗次郎,向当年的水老师求情,留朱耀先一条性命。朱维信甚至许诺,只要他们肯去宪兵队,每人赠送黄金戒指一枚;朱耀先如若能活下来,他愿意给他们每人二两黄金。父亲跟爷爷一样,表示忙可以帮,但黄金就不必了。

  次日,水岛岗次郎接待了我父亲等几个从前的学生,他显然知道大家因何登门,一上来就主动说到了朱耀先,对于这个从前的学生,他也感到非常痛心。接着话头一转,让大家不必在朱耀先的问题上发表什么意见,至于如何处置,今州这边没有最终决定权,此事已经上报华东派遣军司令部,水岛也在等候上级的指示。

  离开宪兵队,一众学生都觉得朱耀先凶多吉少。不料几天后,朱耀先竟然被释放了。只不过,释放出来的朱耀先已经完全疯了……

第十四章 局长“归队”

  年近六旬的唐四海的身体素质,用中医的话来说,属于“素体健”一类,也就不过一周时间,医生就给他拆了线准其出院了。唐四海回家后,立刻写了一份 “辞官折”,让儿子送到水岛岗次郎那里去,坚决要求辞去今州市长一职。水岛岗次郎当即前来唐宅,一是表示对唐四海的慰问,二是竭力挽留。可是,任凭水岛如何劝说,唐四海只是摇头。水岛无奈,只好让唐四海安心养伤,辞职的事“容再议”。后来又“再议”了几次,终究没能说服唐四海,市长他是死也不干了,只接受了“市府高级顾问”的虚衔。

  行刺事件总算尘埃落定,日军对朱维信的处置倒不算很严重,撤去今州市副市长职务,但保留市警察局长一职。

  那几天,087交通站外表看似波澜不惊,照常给人看病、做生意,晚上却甚为紧张,每每要忙碌到半夜。忙些什么呢?一是把收集到的情报加以整理,用密 写药水誊抄;二是由于唐四海的遇刺事件,导致去镇江旅游的计划泡汤,必须尽快制订一个新的传递情报的方案。情报很快就誊抄好了,可新方案还没能出笼。

  唐四海出院那天下午,爷爷接到上级的紧急通知,据内线传来的消息,敌方已经知悉我方正在收集苏南和上海区域相关情报之举,望087注意安全。这无疑加大了传递情报的难度,爷爷跟刘九龄商量,不如先设法查摸一下敌方的情况再说。

  一年前,水岛岗次郎指派两个日本军曹担任伪军的军事教官,一天到晚进行射击、投弹、拼刺刀、攀越障碍、擒拿格斗等训练,把那些伪军折腾得鬼哭狼嚎 ,还有不少人受伤。这种伤大部分是跌打损伤,军医治疗效果甚微,水岛岗次郎得知后,让汤宗俊向一源堂求助。汤宗俊跟一源堂的关系一向不咋样,以前他执 掌的保安团动不动就找一源堂的茬儿,现在他抹不开脸皮找爷爷,还是请唐四海出面,爷爷才点头,派刘九龄担任伪军的医疗顾问。

  刘九龄跟伪军部队上自汤宗俊下至大头兵都处得很好,和便衣队的人喝了顿酒,就印证了上级的消息。据称,便衣队已经接到宪兵队特高课的通知,要求加强防范。与此同时,爷爷也借出诊的机会留意外面的情祝,发现敌人对进出城门的所有人都进行搜查,连孩子也不放过。

  和刘九龄一碰情况,爷爷忧心忡忡,一夜无眠。次日上午开店门时,父亲注意到爷爷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不由得暗暗替爷爷着急。刚把排门板一块块卸下来 放好,从唐家出来的唐季昌来到店堂门口驻步:“恩亭啊,轩叔今天有空吗?我爸爸请轩叔去我家一趟,有事商量。”

  唐四海找我爷爷商量的事,为交通站向镇江的092传递情报提供了一个机会。

  唐四海遇刺后,外地的一些朋友纷纷来电来函,甚至直接奔今州表示慰问。镇江的一位世交尚捷靖连续发来三封电报,请他前往镇江小住一段时间调养身心。这个邀请正合唐四海的心意。他出任伪市长原出无奈,正巧遇上朱耀先行刺,让他有了辞职的正当理由。水岛岗次郎虽然同意他辞职,但答应得很勉强,他担心水岛反悔,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去外面躲一段时间,尚捷靖的电报来得正是时候。昨晚,唐氏父子商量下来,决定事不宜迟,这两天就动身。

  随行人员的最佳人选当然是唐季昌,可唐季昌在宪兵队任职,不能去镇江陪老爸休养,就决定让唐季娴陪同。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唐季娴有的是时间。不过 ,一个姑娘家显然难以应付路上的一应事务,唐老爷子就想到了隔壁一源堂的少爷——我父亲孙恩亭。跟我爷爷一说,我爷爷自然没意见。

  如何把情报送到镇江的大难题总算解决了,接下来还有一个小麻烦,警察局在城门口设卡,对进出人员进行搜身,我父亲即便是跟随唐四海出城,免不了也要接受盘查。尽管有唐老爷子在场,这种盘查可能仅仅是走个过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怎么才能让我父亲把情报安全携带出城呢?爷爷让刘九龄去今州最大的百货商店“龙安公司”买了一个价格不菲的时尚坤包,由皮匠出身的老柯进行了改造,在其中设置一个暗袋,情报就藏在暗袋里。这个坤包,由父亲出面送给唐季娴,一路上就由唐季娴拿着,凭其父的名头和其兄日军少尉的威势,料想警察局也好、伪军也好,无人敢动搜查的脑筋。至于到了镇江如何取出来,那就是我父亲的事儿了。

  当天晚饭后,唐季娴来到一源堂,前些天她向父亲借了几本小说,今天是来还书的。父亲把她请到二楼,沏了壶茶,让小孃孃拿了些炒瓜子上来招待她。唐季娴告诉父亲,她老爸准备后天动身,关照什么用品都不必带,到了镇江需要什么就买什么。父亲说那太破费了,自己还是要把日用品带上,没必要花那些冤枉钱。两人东聊西扯,就说到了朱耀先。

  “这个朱耀先也真是的,要不是同学这么多年,我还真把他当神经病呢,竟然这样丧心病狂。这种人,如果谁嫁给他,恐怕以后也没有好日子过。”说着,唐季娴瞟了我父亲一眼。

  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父亲当然听出来了。趁这个机会,他赶紧表态:“过几天你就要过生日了,我为你准备了一样礼物。”

  唐季娴大喜:“什么礼物?”

  “现在保密。后天起程前,我再送给你。”

  动身那天早晨,父亲把那个带着纸盒包装的浅蓝色鲨鱼皮坤包送给唐季娴,唐季娴喜出望外,先拿给她爸妈看,又拿给唐季昌看。唐季昌生性仔细,把包拿在手里,里里外外看了片刻才还回妹妹手中,目光在我父亲和唐季娴脸上反复扫视,坏笑着说:“恩亭是有心人,妹妹你可要珍惜啊!”

  爷爷昨晚是当着父亲的面把情报放入暗袋的,唐季昌翻来覆去查看坤包的时候,我父亲的心一直悬着。如果唐季昌再不把包交回唐季娴手里,他只怕心脏就要停摆了。其实,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解放后,老柯当上了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所长,他设计的不少作品都获了奖,并被国家定为赠送外宾的礼品。老柯不仅技艺精湛,而且独具创意。比如这个坤包,他把暗袋设置在坤包的底部,这个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从暗袋里取东西的位置不在坤包里,而是在坤包外。在这里稍稍解释一下——他把坤包底部原来的缝合线割断,衬进去一块同样大小的皮革,与坤包的衬底缝合在一起;然后,在整个底部的四个边沿装上大头白铜铆钉,两个长边都是砸死了的,无法松动, 两个短边的几枚铆钉却暗藏机关,只要把手伸进坤包底部,在铆钉的位置捻一下,包外底部短边一侧就打开了,可以取放东西,再把包内的铆钉反方向捻一下, 就重新锁上了。

  这个创意,跟寻常人的思维正相反。搜查者的注意力肯定都在坤包里面,而包内底部的衬里是跟加装进去的皮革缝合在一起的,有没有藏东西一摸便知。加装的皮革则与坤包底部原本的鲨鱼皮用铆钉钉死了,会被认为是一体的,除非把坤包大卸八块,否则发现不了里面的机关。

  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087方面把各种因素都考虑到了,只是忘了一样,那就是警察局长朱维信其时的心态。

  朱耀先是朱维信的独子,在朱家的金贵程度可想而知。由于行刺唐四海,朱耀先被宪兵队折磨得精神失常,这对于朱维信来说不啻是一个沉重打击。导致这 样的结果,宪兵队手段残忍固然是重要原因,但也与朱维信平日对儿子的骄纵有关。可让人想不到的是,朱维信痛定思痛,竟然迁怒唐家。

  朱耀先还没疯掉的时候,为了给自己的行刺之举找理由,谎称之前唐季娴曾三次接受了他的求爱,随即又反悔了。特高课想知道的是所谓“铁血锄奸团”到 底是怎么回事,对朱的感情纠葛并无兴趣,也不管是真是假,都照录在口供上。结案后,水岛岗次郎约见朱维信,给他看了这份口供,朱维信遂认定朱耀先闯下大祸的原因是唐季娴“水性杨花,出尔反尔”。这是朱维信迁怒唐家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在朱维信看来,日军方面对唐四海的器重是显而易见的。之前国民政府治下,唐四海虽然挂着市商会会长、警察局高级顾问、保安团名誉团总、教育局首席督学等头衔,可那都是虚的,即使作为商会会长有点儿实权,那也是社会团体性质,上面还有社会局管着;若论行政级别,就是两个字——没有。日军占领今州后,唐四海的地位却猛地蹿到了朱维信上面,先是担任维持会长,接着又担任市长,这可是实职,还是朱维信的顶头上司,一直让朱维信心里不怎么舒坦 。

  第三,唐四海的儿子唐季昌如今是日本国籍,正宗的日军军官,还是水岛岗次郎的心腹。唐四海在水岛面前说话也有些分量,如果唐家父子肯出手相救,朱耀先无论如何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此,朱维信内心深处就把唐四海、唐季昌父子定格在仇人位置上。

  朱维信的厄运还没有结束。从特高课把儿子接出来的时候,朱耀先处于昏迷状态。尽管特高课的人告诉他,朱耀先已经疯了,但当时还看不出什么。原以为是受审期间受的刺激过重,在家休养一段就会恢复正常,至少是有所好转,没想到,回家后儿子醒了,表现出极度的狂躁,不是砸东西,就是伤人或自伤。朱维信只好违心地让侦缉队长苟霄汉拿来手铐脚镣,把朱耀先约束起来,为防他发狂时到处乱跑,还把脚镣拴在几十斤重的石锁上。朱耀先跑不了了,但嘴没有被封 住,一天到晚狂呼抗日口号,扬言要“铁血锄奸”,被列入名单的第一位就是他昔日的水老师,第二个则是特高课长铃木三郎。

  宪兵队方面显然对朱耀先的情况还关注着,不知从哪条渠道知晓了此事,当即派了两个特务前往警察局,给朱维信送来一份书面通知,要求当场答复。通知上声称,对朱耀先的处置有两种方案,一是由宪兵队重新收押,二是让朱维信自己解决——保证朱耀先从此不能说话。

  捧着这纸一看便知是出自水岛的翻译官唐季昌之手的通知,朱维信知道已经没有退路,必须按照宪兵队的意思办。怎么办呢?把朱耀先交给宪兵队,结果不言而喻,如果不想让儿子死,那就只好把他弄成哑巴。得知朱维信的决定,两个日本特务当场拿出一包药粉:“请朱局长把这包药给贵公子服下,问题就解决了 。”

  送走了日本特务,朱维信看着桌上的那包药,不由得痛哭失声。他终于意识到,朱耀先之所以变疯,肯定也跟类似的药物有关。

  当天晚上,朱耀先就变成了哑巴。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军统”上海区的特务往警察局长家打来电话,用暗语要求见面详谈。倘在以往,朱维信肯定不敢答应,可此刻他已经被愤怒之火烧灼 得几乎不顾一切了,立刻与对方接上了头。“军统”特务送来一封戴笠的密函,只有十六个字:“迷途知返,既往不咎;盼汝归队,建功立业。”

  朱维信当即表示愿意“归队”。这显然在“军统”的预料之中,特务随即传达了上峰的指令:取得日本军方的信任,长期潜伏,利用警察局长的身份收集情报,为“团体”效力。

  问题是,以朱维信目前的处境,水岛岗次郎不收拾他就已经算客气的了,何谈信任?特务告知,中共地下党正在收集苏南地区日伪军的综合情报,“军统”高层分析,今州这边的中共地下交通站极有可能承担着情报转送的任务,可以据此开展工作,破获这个地下交通站,日本人肯定会对朱维信另眼相看。

  朱维信把这个消息作为一份重要情报向水岛岗次郎报告,果然引起了水岛的重视。水岛认为,中共此举背后肯定隐藏着重大战略意图,遂向华东派遣军司令部作了汇报。同时,指定朱维信主持调查,还给他签发了一纸手令,授予朱维信很大的权力,甚至可以向日军曹长以下的军人直接下达指令。

  水岛岗次郎和朱维信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上述情况不但087交通站毫不知情,就连唐季昌也没听到一丝风声,否则,我父亲跟唐老爷子父女动身那天,他应该亲自送到火车站去的。如果那天唐季昌在场,估计就不会出现多年后我父亲一想起来依旧心惊肉跳的场面了。

第十五章 千钧一发

  唐四海辞去伪市长后,立刻让老郭把那辆日军配给他的轿车退还了。老郭可谓能上能下,摇身一变又还原成黄包车夫。这天午后,他用黄包车拉着唐四海, 我父亲和唐季娴一左一右随侍,一行人前往火车站。唐季昌本打算从皇协军的便衣队调两名队员作为保镖,护卫他们去镇江,唐老爷子坚决拒绝:“我就不信,这世上还会有人冲我开第二枪!”

  今州城东南西北四条大街,成十字交叉,各通向四个城门。西大街原是四条大街中最萧条的,民国七年今州通了火车,车站位于西门外两里地,西大街从此 热闹起来,到抗战时,其繁华程度已经超越东大街、南大街,有赶上今州城的商业街北大街的趋势。

  解放后审理朱维信的案子时我父亲方才弄清楚,城西门的这出戏,朱维信脱不了干系。朱维信具有公开、秘密双重身份,既是日伪政权今州市的警察局长,又是“军统”潜伏特务。他重新投靠“军统”并非被迫,也非审时度势的结果(当时的形势对于日本来说,似乎还是“如日中天”),而是因为日本人把他的爱子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对水岛岗次郎等人恨之入骨,想报仇又没这个能力,遂接受了“军统”发出的“归队”召唤。后来缴获的“军统”档案中显示,“军统”高层对于朱维信的“归队”寄予厚望。一般说来,这种怀着复仇目的“归队”的家伙,肯定会死心塌地为“团体”卖命。当然,朱维信要跟水岛岗次郎一决雌雄,还需要漫长的等待,不过,他对第二仇人唐四海一家的复仇行动,从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朱维信拿到水岛岗次郎的尚方宝剑后,跟警察局的侦缉队长苟霄汉就此事进行了密议。苟霄汉是朱维信多年的亲信,朱耀先的案子败露后,他曾向朱维信进言把朱公子放跑,随便找个看不顺眼的侦缉队员当替罪羊。老奸巨猾的朱维信担心水岛岗次郎跟他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伎俩,没有采纳,但通过这件事 ,朱维信明显感觉到苟霄汉跟他是一条线上的人。尽管他对苟霄汉隐瞒了自己重新投靠“军统”的秘密,不过,他却把借机使唐家人丧失颜面的想法对苟霄汉和 盘托出。苟霄汉心领神会,立马作了布置。探听到唐四海要去镇江休养的消息,他也没向朱维信禀报,擅自决定以“执行水岛司令官钧命”为由,让唐四海、唐季娴父女出出洋相,给主子出口气。

  早在我父亲和唐家人一行从北大街家中出门前,苟霄汉就已经带着两个侦缉队员赶到西门城楼,用望远镜盯着西大街观察,就像猎人守候猎物。不久,父亲 一行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内,苟霄汉突然想起一件事,待会儿刁难唐家父女时,如若把守城门口的日本兵出面干涉,他该如何应对?他身上带着水岛岗次郎写给朱维信的手令,倒是可以对付一般的日本大头兵,可如果唐氏父女给唐季昌打电话求援呢?苟霄汉觉得心里没底,就给朱维信打了个电话。

  朱维信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戏,当下大为兴奋。他不愧为留过洋的刑侦专家,思维跟土包子苟霄汉不同,听说一源堂的孙少爷也出场了,马上想起抗战前那次搜捕共党头目子女失利事件,暗忖怎么这么巧,每逢摊上重要的事儿,都少不了一源堂掺和,难道一源堂跟唐家勾结起来,或者利用唐四海去镇江休养之便传递情报?

  想到这里,朱维信向苟霄汉交代:“根据水岛司令官的指令,我们对所有出城人员都有权予以检查,唐四海的随行人员中竟然有一源堂的孙少爷,那更要警惕。这个一源堂,几年前就上了我们的嫌疑名单,只不过没找到证据罢了。苟队长,今天你要严查,唐四海、唐小姐、孙少爷,挨个儿搜身,不要有顾虑,出了什么事,责任我来承担!”

  苟霄汉有点儿为难:“搜唐小姐不太合适吧?”

  “我马上派两名女警过来!”

  说话间,我父亲一行已经到城门口了。平时那里有两个伪军士兵、一个鬼子兵站岗,最近因为对每个出城者都要进行搜查,又增加了一个警察局侦缉队的便 衣。正值午后,出城的人不算多,但也有十几个,正排着队挨个儿接受检查。由于大多是去乘火车的,都带着行李,所以搜查得有点儿慢。

  老郭当然看到有人排队检查,但他根本没想到唐老爷子也需要接受检查,只管拉着黄包车往前走。伪军和侦缉队员当然是认识唐四海的,不但放行,还朝他们立正行礼。可是,那个鬼子兵却不认识唐四海,立刻作出反应,把步枪一横拦住去路,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父亲勉强能听懂,大意就是让唐老爷子下车接受检查。

  唐四海没有下车,掏出特别通行证递给我父亲,我父亲拿给鬼子兵过目,并用日语向他介绍,这位是唐市长,他的儿子即是宪兵队少尉矶谷季昌。鬼子士兵不会关心汉奸伪职由谁担任,更不一定知道什么唐市长(何况现在已经不是市长了),但矶谷季昌这个名字驻今州日军上上下下都知道,因为这个人的身份比较奇特——本是中国人,却加入了日本国籍,还成为日军军官。鬼子兵听懂了我父亲的话,马上把步枪挂上肩,走到车前朝老爷子立正行礼,双手奉还特别通行证 ,做出放行的手势。

  老郭正要开步,苟霄汉带着两个侦缉队员从城楼上下来了:“等一下!”

  我父亲注意到,唐老爷子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但稍纵即逝。这时,苟霄汉已经来到黄包车前,摘下礼帽,冲唐四海点头哈腰:“唐市长,您好!”

  唐四海淡淡地说:“老朽已经辞职,市长这个称呼就不必了。不知苟队长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苟霄汉语气依旧恭敬,“是这样的,侦缉队接到命令,对所有出城人员——不分男女老幼,不论何等身份,一一搜检,一视同仁。苟某端着这个饭碗,只好奉命行事,得罪之处,望您老包涵。”

  唐四海还没说话,唐季娴在旁边不满地说:“我们可是有特别通行证的!”

  那个日本兵也不解地看着苟霄汉,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大意是唐市长有特别通行证,不需要检查。苟霄汉的日语不行,但还是猜到了对方的意思,立即出示水岛岗次郎的手令:“我这是奉命行事……是水岛司令官的命令。”

  鬼子兵看了手令,不再吭声,退回原处继续站他的岗。苟霄汉又把手令递给唐四海,唐四海摆摆手:“不必!苟队长,你既然是奉命行事,老朽照办就是。 你打算怎么个搜法儿?”

  “回您老话,按照水岛司令官的钧命,所有出城人员都要搜身,随身物品也要彻底检查。卑职不敢耽搁您老的时间,箱子当场打开,人嘛,一般都是就地检查,您老如果认为不方便,也可以上城楼进行。”

  “呵呵,唐某如今是草民一个,不敢搞特殊。”唐四海说着下了黄包车,吩咐老郭,“把箱子拿给他们。”转脸又看着苟霄汉,“苟队长,你可以搜了,看 看老朽身上是否携有违禁品。”

  苟霄汉朝一个侦缉队员丢个眼色,那家伙便上前搜身,一把摸到腰间硬物,不由得脱口而出:“枪!”

  唐四海掏出手枪:“怎么?老朽不能有枪?这把枪还是水岛司令官赠送的,你们要缴了?”

  苟霄汉讪笑:“不敢不敢,您老随意。”

  搜毕唐四海,又搜老郭和我父亲,接着是黄包车,都搜得很仔细,箱子也检查完了,自然什么也没搜到。

  “苟队长的公事执行完毕,老朽不奉陪了!”唐四海招呼老郭,“走!”

  苟霄汉抢上一步拦在黄包车前:“且慢!”

  唐四海沉下脸:“苟队长还想搞什么名堂?”

  “有一位还没搜——”苟霄汉指着站在一旁的唐季娴。

  唐老爷子涵养再好,这会儿也有点儿压不住火了:“老朽的家眷你也敢搜?!”

  “卑职也是身不由己,否则,朱局长和水岛司令官的脾气您老也知道,怪罪下来,我怎么担待得起?”

  正说到这里,一阵引擎声响,一辆三轮摩托车疾驰而至,驾车的是朱维信的司机,后座和车斗里载着两名女警。

  今州以前是没有女警的,朱维信从苏州调来之后,说是借鉴外国经验,女警察肯定是需要的。向市府和省府打报告,二者都不感兴趣,直到1936年底才批准 。次年招收了六名女警,送镇江江苏省警察训练所代培半年,返回今州时,抗战已经爆发。朱维信把她们打发去了看守所,不久日军占领今州,接收警察局的时候,把她们也接收下来了,依然在看守所当看守员。此次为了对唐季娴进行搜身,朱维信特地调来了两个。

  女警一到,苟霄汉没了顾忌,对唐四海说:“还请您老理解卑职的苦衷,得罪莫怪。”

  其实刚才苟霄汉一露面,我父亲就意识到来者不善,而苟霄汉让女警对唐季娴搜身之举,更是让他的一颗心悬了起来。不过,唐季娴也不是好惹的:“想搜我可以,先得让我哥同意。”

  说罢,她直奔那个鬼子兵,说了几句日语,请他打电话找宪兵队司令部的矶谷少尉。鬼子兵知道了唐季娴的身份,很是恭敬,当下连说“哈依”,转身便去了岗亭,唐季娴随后跟进。

  哪知,电话是打通了,可宪兵队的接线员说矶谷少尉正在参加水岛司令官主持的重要会议,暂时不能接听外来电话。这下,唐季娴没辙了,朝我父亲投以求援的目光。父亲朝苟霄汉打个手势,示意他到一旁说话。苟霄汉稍一迟疑,还是过来了。父亲没跟他啰唆,只问一句:“苟队长,你如此作为,难道就不怕矶谷少尉回头找你算账?”

  苟霄汉低声道:“孙少爷,你不知道,这是局座的命令,我必须照办啊!还请唐小姐理解,回头我会登门向她哥哥道歉。”

  父亲知道搜身已无法避免,只得冲唐季娴摇了摇头。一旁的唐四海气得直喘粗气,朝女儿一挥手:“季娴,你跟她们上城楼去,看她们搜得出什么东西!”

  唐季娴无奈,随两个女警上了城楼。在城楼上的情况,是唐季娴事后告诉我父亲的——

  跟所有的古城楼一样,今州城楼的台阶也很陡,那两个女警都是本地人,自然知道名声显赫的唐家。唐季娴穿着高跟鞋,上台阶有点儿费劲,两个女警就一 前一后扶着,嘴里反复说着“唐小姐小心”。来到城楼上,唐季娴刚刚站定,两人并排“咔”的一个立正,其中那个圆脸女警说:“警员施金萍、张育珍奉命搜检,多有得罪,望唐小姐见谅!”

  唐季娴说:“执行公务,理所当然。只是小妹从小到大没被人搜过身,不知是怎么个程序?”

  另一个瓜子脸女警张育珍笑道:“这种事情,还不就是走个过场。这样吧,请唐小姐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掏出来给我们看一下,就完事了。”

  施金萍也说:“就是,总之怎么省事就怎么来吧。”

  “施姐姐、张姐姐都是明白人,妹妹先谢过了。”

  于是,唐季娴就把随身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桌上,那二位女警只是看着,动也没动。接着,她又把坤包拉链打开,正要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拿,施金萍说 :“行了,请唐小姐把东西放好。”

  唐季娴在女警的扶持下下了城楼。施金萍向苟霄汉报告说没有发现任何违禁物品,苟霄汉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你们这一上一下,一共才五分二十秒,这 么短的时间,就连人带包都检查过啦?”

  施金萍、张育珍并非侦缉队成员,苟霄汉领导不了她们,对苟霄汉根本不买账,当下施金萍冷笑:“原来苟队长是信不过我们两个,卡着表看时间呢!哼, 早知道这样,那我们不如在城楼上喝杯茶再下来。”

  苟霄汉的目光在两个女警和唐季娴脸上交替扫视:“那你们说说,她包里放着几样东西?”

  施金萍马上顶了回去:“你没关照让我们填一份物品登记单子,没有统计。”

  苟霄汉不再跟她们纠缠,扭头对唐季娴说:“唐小姐,我还要检查一下你的包,不会耽搁太久。”

  唐季娴脸色一沉,刚要发作,唐老爷子开腔了:“季娴,他爱折腾就让他折腾吧,这笔账,回头一起算就是!”

  苟霄汉招呼侦缉队员搬来张简易桌子,用抹布擦拭干净,说了声“得罪”,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无非是化妆品、钱包、手绢、糖果、日记本、钢笔 等零碎东西。苟霄汉把日记本拿在手里,问唐季娴:“唐小姐,这个可以看一下吗?”

  唐季娴哼了一声:“苟队长脸皮厚实在想看,我也没办法。”

  苟霄汉翻开日记本,却是空白的,没写过一个字。坤包里的东西都倒空了,苟霄汉把手伸进包里。最紧张的时刻到了!我父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管跟唐季娴说闲话,眼角的余光瞄着苟霄汉的动作。苟霄汉这么些年的侦缉队长干下来,对于搜检这种活儿非常熟练,包里的内袋只是简单看看,他感兴趣的是皮革, 从背带、拎襻开始,一寸寸地用手指捏,前后左右都捏过一遍,终于检查到底部了。

  我父亲注意到,看到坤包底部的白铜铆钉时,苟霄汉的目光闪了一下,包底的铆钉数量之多,显然使他感到意外。他里里外外翻来覆去地查看着,这儿摸摸 ,那儿按按,每一下都像是按在我父亲的心脏上。父亲当时想,不单单是自己,哪怕是设计这个机关的老柯甚至是我爷爷在场亲眼看到这一幕,恐怕也会紧张得 喘不过气来。

  看得出,苟霄汉对这个坤包与众不同的底部产生了好奇,他接下来的动作,简直要让我父亲当场昏厥——两只手一里一外同时按压在坤包的底部,似乎是想 测量底部的厚度。父亲不知道之前老柯和我爷爷是否进行过这种测试,但他的自信已经快被苟霄汉那份出奇的耐心和超常的细致摧毁了。

  就在苟霄汉专心致志研究坤包底部的时候,忽然平空响起一声大喝:“好小子,总算找到你了!”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霹雳般的吆喝吓了一跳,父亲觉得这声音有点儿耳熟,转身一看,竟是天益馆的老板井少岳!

  井少岳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原来,他是带着一个伙计去西门外乡下收购活鸡活鸭的。天益馆供应的鸡鸭,都是井老板亲自到农户家挑选,收购的价格比全城任何一家饭馆都高,农民自然乐意卖给他;当然,天益馆菜肴的价格也要比其他饭店高。今天上午井少岳去西门外的张家庄收购了一批鸡鸭,由伙计挑着回城。来到城门口,正好看到苟霄汉带着几个便衣围着唐老爷子一行人,唐老爷子一副气咻咻的样子,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井少岳对伙计说你在这里等着,我 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唐老爷子可是个善人,咱们在他家门口占了块地方摆摊卖药,人家一句都没抱怨过。听说不久前遭了黑枪,这才刚出医院没多久,别再被这帮便衣气坏了身体。正要迈步上前,忽然看见几名便衣中有一张熟悉的脸孔——关狗儿。

  关狗儿是警察局侦缉队里的一名小喽啰,关外奉天人氏,跟苟霄汉不仅同乡,还是邻居。苟霄汉出来得早,在今州当上了警察局侦缉队长。这厮好张扬,回老家过年的时候自要向左邻右舍炫耀自己混得如何了得。关狗儿就缠着苟霄汉,要求来今州当警察。苟霄汉抹不开面子,探亲结束回今州,就把关狗儿带上了。 民国时当警察也是要招考的,关狗儿到今州后,警察局尚无招警计划,苟霄汉就去向朱维信央求安排这位同乡。朱维信说没有编制,无法招收,否则财政上不好 开支,他薪饷都领不到;要不,让他作为杂务工先跟你干着,等有了编制再说。如此,关二狗就成了临时工。好在他当过三年兵,也识得几个字,当警察局的临时工肯定是没问题的。那是抗战前一年的事儿,次年今州被日军占领,警察局向日军呈报警员名单时,苟霄汉将关狗儿作为正式警员列入,关狗儿就进了侦缉队 。

  在奉天时,关狗儿就是个二流子,到了今州恶性不改,当了侦缉队员,吃喝嫖赌就更方便了。他经常到天益馆吃饭,没钱就赊账,赊得多了不好意思,就拉井少岳玩牌,想用赢钱的方式抵账。关狗儿敢这样做的底气来自他的牌技加作弊手法,哪知井少岳当年混迹上海滩,赌钱出老千是拿手好戏,关狗儿跟他相比, 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几次牌打下来,关狗儿雪上加霜,债台高筑。他想抬出侦缉队的牌子公然赖账,可全今州都知道井少岳是水岛司令官的草根朋友,日军占领今州的次日,水岛就给了井老板一张名片——即使是苟霄汉,水岛也没给过名片。井少岳本是上海滩的帮会人士,极擅交际,一年多来,他凭着这张名片穿梭外交,别说警察局、皇协军了,就是日军城防部队和宪兵队特高课他都有朋友。关狗儿既拿不出钱还账,又不敢耍蛮赖账,无奈之下,只有一个字——躲!从此 ,他再不敢去北大街,如果有差使要去北大街办,他能推则推,推不了的,就私下跟别的弟兄调换。

  今天,苟霄汉叫关狗儿跟他来西门,关狗儿答应得很爽快。哪知冤家路狭,正好遇上了井少岳。井少岳也顾不上管唐老爷子的闲事了,大吼一声,一个箭步 直奔关狗儿。关狗儿一看势头不对,刚说了句“我在执行公务”,咽喉已被井少岳闪电似的出手锁住。另一个侦缉队员不知这是什么路数,但肯定是要帮关狗儿的,正在城门口与伪军士兵一起执行正常搜检任务的那个侦缉队员当然也要出手帮自家人,当下,三对一跟井少岳扭打成一团。

  这一打,把苟霄汉吓了一跳,放下正在搜检的坤包,拔出手枪朝天鸣枪。枪声响过,打斗立止。不过,不是被枪声镇住的,众人也没看清井少岳使的什么手 段,反正关狗儿三个都已经躺在地上只有哼哼的份儿了。苟霄汉和那个站岗的鬼子兵同时持枪逼向井少岳,这时苟霄汉才看清楚闹事者的面孔,不由得脱口而出:“井老板!你这是搞的哪一出?”

  井少岳一拱手:“正好苟队长在此,那我请你评评理。常言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你问问这关狗儿,他欠我多少钱了?还成天躲着我,是打算赖账 怎么的?”

  苟霄汉收起手枪:“井老板,这事容稍后再说吧,现在正执行公务……”

  旁边的鬼子兵不耐烦了,端着三八式,摆出突刺的架势,冲井少岳喝道:“你的,跪下!”

  井少岳朝鬼子兵摘帽致意,说了几句日语,手里像变戏法似的,凭空多出一张名片。鬼子兵接过看了看,马上把步枪背上,冲井少岳立正敬礼。井少岳指着 关狗儿:“太君,这人良心大大的坏,我要把他带走!”

  此话一出,关狗儿脸色大变;苟霄汉明知这是井少岳故意刁难,却也担心鬼子兵点头,马上上前用生硬的日语跟鬼子兵解释,但他的日语不行,解释起来结 结巴巴,格外费劲,鬼子兵听得一头雾水。

  这当儿我父亲在干什么呢?他可没心思看热闹,趁乱拿起桌上的坤包,冲唐季娴使个眼色:“行了,把东西收起来,我们走!”

  父亲怕引起敌人的怀疑,动作不紧不慢,把坤包口张开着,让唐季娴一样样把东西放进去,全部装好后,还掏出手帕装模作样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待唐季娴 把坤包挂上肘弯,父亲朝老郭打个手势,老郭拉起黄包车,一行人走向城门。

  不料,苟霄汉这厮还惦记着这个坤包,见父亲他们要离开,马上大喊:“喂!谁让你们走的?”苟霄汉一边喊着一边奔过来,拦住去路,“搜检还没结束, 唐小姐,请把包给我!”

  我父亲脑子里“嗡”的一下——这回完了!毕竟我父亲历练还不够,面对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应对。

  手足无措之时,一阵引擎声响,一辆军用吉普疾驰而至,在城门口戛然停住,车头旗杆上的那面小太阳旗不住摇晃。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着军装的日军军官。不过,来人并非唐季昌,而是唐季昌的同僚、宪兵队的河上少尉。

  这主儿来干什么呢?原来宪兵队的会议刚结束,唐季昌就从接线员那里得知,妹妹给他打过电话。看看时间,一行人应该到火车站了,他便把电话打到火车站,火车站的鬼子站长却告知其父一行还没到。唐季昌意识到一定是出了问题,立刻向水岛岗次郎请假,说要送老父去镇江休养。之前朱维信没向水岛报告过对一源堂的怀疑——他担心此事引出他效力“军统”的旧账,更不敢透露刁难唐四海父女的心思,水岛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这等关节,自然同意,还让唐季昌在镇江陪老爸待一两天,不必马上赶回来。因为事关家人,唐季昌觉得自己高调出场不太合适,就拜托宪兵队的好朋友河上少尉去现场处置。

  唐季娴是认识河上少尉的,打过招呼,刚要陈述事情经过,被河上阻止。河上朝苟霄汉勾了下手指,示意他过来,侦缉队长刚走到跟前,便挨了左右开弓两 个大耳光。打过之后,河上也懒得跟苟霄汉多说什么,径奔黄包车,冲唐四海行礼,接着伸手搀着唐四海下了黄包车,把他扶上了自己的吉普车。站岗的鬼子兵早已从黄包车上取下皮箱,放到吉普车上,父亲和唐季娴也跟着上了车。

  吉普开到火车站,也不检票,直接驶进站台,身穿便服的唐季昌已经由鬼子站长陪同着等候了。很快,火车就来了,唐季昌和他们一起上了火车,父亲听他 说要护送唐四海去镇江,心里便是一松。

  火车要在今州站加煤,停留的时间稍长。父亲见站台上有小贩卖串在竹签子上的生荸荠,便下去买了几串。和唐季娴一起坐在座位上吃着荸荠,回想起方才西门口的惊险一幕,我父亲有种绝境逢生的庆幸。如果不是井少岳横插一杠子争取到了五六分钟时间,即使河上少尉赶来也没用了——那会儿,苟霄汉只怕已经搜出了情报;如果不是唐季娴给唐季昌打了电话,河上少尉根本不会出现,那么井老板横插的那一杠子也不会起什么作用……总之这次化险为夷,几个偶然性缺 一不可。这么想着,父亲的额头禁不住沁出细碎的汗珠。

  这时,火车开了。父亲把手伸进衣袋取手帕擦汗,却触摸到一个纸团,不禁一怔,刚才兜里还没有的啊?于是就去车上的厕所查看。纸团展开,只见上面画 着一个圆圈,圆圈内有两个感叹号,还有一道弧线从圈内划向圈外,末端有个箭头。

  父亲倏然一惊,这是087交通站使用的暗号。父亲不知道这个纸团是谁、是什么时候放进他的衣袋的。井少岳缠住侦缉队那帮家伙时,他帮唐季娴收拾坤包里的东西,曾经掏出手帕擦拭过坤包,那时口袋里是没有纸团的。就在离开西门口到买荸荠的这段时间里,纸团神不知鬼不觉进了自己的口袋。暗号的意思很明 白,让我父亲把情报从唐季娴的坤包里转移到其他的地方,而且要快——圆圈里的两个叹号,就表示“紧急”。

  后来知道,当时的情况还真的不敢迟缓。苟霄汉挨了河上少尉两个耳光,眼睁睁看着唐老爷子一行绝尘而去。但他没有善罢甘休,驾摩托车直奔城内龙安公司——唐季娴背的这种高档坤包全市只有龙安才有出售。到那里一看,同样式样的坤包,底部并无那么多的铆钉,而且摸上去明显没有唐季娴的那个包厚,苟霄汉悔得肠子都青了,差点儿当场躲脚。

  回警察局跟朱维信一说,朱维信也有一种想跳脚的冲动。两人紧急商议下来,决定立刻向伪江苏省警察厅求助,待列车抵达镇江后,在站台上拦截,搜查唐季娴的坤包;如果坤包里没有发现什么,干脆对唐四海父女和孙少爷一并搜身,同时彻底检查他们的行李。不过,他们还是没有向水岛岗次郎报告,因为此事比较复杂,査到情报的话,什么都好说;一旦落空,那就牵涉到河上少尉了,河上少尉和唐季昌一定会联手报复侦缉队,到时候朱维信恐怕罩不住苟霄汉。至于镇  江方面搜检唐氏父女,那是没有什么顾虑的,唐家的势力还不至于渗透到镇江去。

  我父亲自然不知道朱维信打的什么主意。接到指令后,他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刻把情报转移,可坤包在唐季娴手里,以什么理由从坤包里拿东西呢?而且还要 当着唐季娴以及她父兄的面;取出情报后,又该把情报转移到哪里去?反复考虑的结果,只有孤注一掷,跟唐季娴摊牌,当然,不能摊得太彻底,更不能把一源堂是地下党情报站的事告诉她。

  唐四海正在闭目养神,唐季昌则在专心看报纸,父亲朝唐季娴使个眼色,两人来到车厢连接处。父亲也不作铺垫,直接告诉唐季娴,她的包里有一份重要东西,关系到很多人的身家性命。至于那东西为什么那么重要,暂时保密。唐季娴大吃一惊,说怪不得苟筲汉那家伙把我们盯得这么紧。不过,她并没有埋怨父亲,更没有胆怯:“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上次你让我假装扭了腰骗我爸爸,我就觉得其中有古怪,现在你终于肯跟我说实话啦。”

  情势紧急,我父亲没工夫跟她闲扯:“我想把那件东西转移到你爸爸的皮箱里,能办到吗?”

  “没问题。”

  唐季娴提着坤包去了厕所,按照父亲事先的指点,从坤包底部取出情报。回到车厢,唐季昌已经看完报纸,正靠在椅背上打盹儿,这就更好办了,唐季娴取过皮箱,轻松搞定。

  车抵镇江,刚下火车,一行人就被伪江苏省瞥察厅的一群黑衣警察包围。只是朱维信没想到唐季昌会改变主意亲自护送唐四海去镇江,否则的话,父亲把情报转移到唐四海的皮箱里也没多大用处,对方在坤包里搜不到,还是要检查皮箱的。

  眼下的情况,不用问唐季昌也明白了,显然是西门事件的延续,苟霄汉那厮依旧不肯罢休,居然指使镇江的警察继续纠缠。唐季昌大为恼火,指着那个领头的家伙用日语喝问:“你们想干什么!”

  对方大吃一惊,朱维信只告诉他们拦截唐氏父女和我父亲三个人,没想到还有说日本话的。正愣神间,三个日军士兵组成的巡逻小组路过此处,唐季昌用日语招呼他们过来,向他们出示证件。对方一看,立刻立正敬礼。唐季昌又说了几句日语,由于语速太快,父亲听得不大真切,大  意是这群警察骚扰我的家眷之类。为首的日军军曹挥手示意那群警察让路,他们则一路护送唐老爷子四人出站。

  抵达唐四海朋友的宅第后,唐季娴借着帮老爸收拾行李、整理卧室的机会,把情报从皮箱里偷偷取出交给我父亲。两人借口到外面转转,一起坐黄包车出了门。在大街上闲逛了一阵,父亲让唐季娴去一家咖啡馆等着,自己则前往附近的“重升酱园”,跟酱园老板(即092)交接了情报。

第十六章 南北统货行

  镇江之行后,唐季娴成了我父亲的同志。其实,我爷爷早就有把唐季娴发展为同志的想法,只是觉得时机尚未成熟。这次情势所迫,居然一步到位。不过,唐季娴并不知道我父亲是中共地下党,父亲只是对她说自己是一个秘密抗日组织的成员。

  鉴于唐季娴的情况有些特殊,爷爷决定,今后与唐季娴的联系,概由我父亲负责。这就是地下工作中所谓的“单线”,唐季娴的领导是我父亲,我父亲的领导是谁她并不知道,也不能打听,就像我父亲不能打听爷爷的领导是谁一样。至于087交通站,以及一源堂从老板到店员全部是中共地下党的秘密,唐季娴当然就更不清楚了——告诉她这些还为时尚早,如果她经受不住考验,一旦出了事,组织损失的也只是我父亲一个人,087交通站尚可保全。至于她能不能加入中共,暂时不必考虑,估计她自己也还没有这种愿望。

  有得必有失,087交通站增加了唐季娴这样—个有着极有价值社会关系的同志,但从此也跟朱维信结下了梁子。在今州地面上,除经常跟一源堂作对的天益馆,087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一朱维信和他执掌的伪瞥察局。之后两年时间里,朱维信上蹿下跳,为“军统”效命不遗余力。

  今州虽然不大,但地理位置比较重要,“军统”想要插一手,“中统”当然也没闲着。据说抗战前夕“中统”上海区就已经根据徐恩曾的指示制订了设立今州站的方案,只是由于抗战爆发被迫中止。不久,“中统”重新启动了这个计划,派了一个名叫仇鹤龄的老特务打前站,在今州开了家“源诚商行”。因为是战时,筹备工作困难重重,好不容易人员、器材、经费全部到位,刚要开展活动,却被朱维信发现了端倪,一夜之间给连锅端了。要说“中统”那几个特工个个都  算条汉子,侦缉队八十号人全体出动,外围还有伪军的支援,可那几个特工拼死抵抗,愣是坚持了大半夜。最后,水岛岗次郎调集日军强攻,这才奏效。不过,日伪方面并未得到什么,几名特工一把火销毁了电台、密码、文件,然后饮弹自裁。

  尽管如此,水岛岗次郎还是把朱维信好好表扬了一通,朱维信更是来劲儿,目光又瞄上了汤宗俊。汤宗俊的保安团里有个叫曾国书的连长,曾经在孙传芳的部队里当过兵,此人有些民族气节,日军占领今州,汤团总摇身一变成了皇协军司令,曾国书却不想跟着当汉奸,悄然联络了连队里一些有同样想法的官兵,打算集体携武器开小差,拉队伍跟日本人干。没想到保密出了问题,被苟霄汉的侦缉队获悉。朱维信争功心切,也不知会汤宗俊,跟警察局日本顾问野山密议后,由野山出面,假装“闲逛”经过皇协军司令部。汤司令自是大献殷勤,置酒款待。席间东拉西扯,野山提出请皇协军派一个连去警察局,相帮训练警察的军事技能,汤司令自无二话。隔日,朱维信就给汤宗俊打电话说及此事,点名要曾跟着孙大帅打过仗的那个曾连长,说此人军事技术不错,也有实战经验,野山非常看好。汤宗俊事先已经答应野山,当即通知曾连长带队前往警察局报到。据说,曾连长还动着训练结束那天发起行动,把警察局的枪支弹药一股脑也劫走的脑筋,结果可想而知,去警察局的当天晚上,他这一个连就全部被缴了械。

  这两桩案子的成功破获,让水岛岗次郎对朱维信刮目相看。朱维信再接再厉,又端掉了一个号称“今州铁血锄奸第二团”的暗杀组织。“铁血锄奸团”不是朱耀先胡编出来的吗?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第二团”又是怎么回事呢?

  两年前的朱耀先行剌唐四海事件,给今州地区的几个热血青年提供了一个样本,他们对警察局的说法表示怀疑,认为暗杀唐四海确系“铁血锄奸团”所为,私下密议,决定仿效,组建了“今州铁血锄奸第二团”。他们要暗杀的头号目标是水岛岗次郎,不过,行刺水岛是一桩非常犯难的事。水岛虽然是今州日军军官中公开露面(包括上街闲逛)最为频繁的一个,可他身边总有宪兵保护;再者,他本人就是高级特工,对于暗杀和如何防范暗杀那一套十分熟悉,何况他至今已  在今州待了十余个年头了,全城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何处需要防范,哪里要加小心,无不一清二楚。无奈,初出茅庐的“今州铁血锄奸第二团”只好退而求次,化装进入伪市府,一斧子劈死了市府的日本顾问山本。水岛岗次郎大为恼火,限朱维信七天破案。朱维信作为刑侦专家还是有两下子的,也就不过三四天时间,“今州铁血锄奸第二团”的七名成员全部被捕,拉到北门城楼给砍了头。

  如此,这位因儿子的行刺事件差点儿受到牵连、一度被水岛岗次郎踢到一边备受冷落的警察局长咸鱼翻身,取代了唐四海和汤宗俊,成了水岛面前的红人,曾经被撸掉的副市长官帽,水岛也给他恢复了,还赏了他一个皇协军少将的虚衔。水岛岗次郎当然想不到,他给朱维信加官进爵的同时,“军统”那边的功劳簿上,也一次次记下了化名“何子正”的潜伏特工取得的战绩。

  有了这样的资本,朱维信又开始盘算着为儿子复仇了。不过,他的目标不是水岛岗次郎,而是唐四海!经过精心策划,他把对唐家出手的时间定在4月29日  。

  那天是日本的“天长节”。天长节起源于中国,唐朝年间,唐玄宗李隆基把自己的生日八月初五定为全国的节日,最初称“千秋节”,天宝七年(748年)改为天长节。日本奈良时代的光仁天皇学中国唐朝的样,下令把天皇的生日定为天长节,延续至今。抗战时期日本在位天皇的生日是4月29日,每年的这一天就成为日本的天长节。

  天长节那天,水岛岗次郎要在市府举行庆祝会。准备工作半个月前就开始了,水岛对此很是重视,不但亲自过问各种细节,还指定聚餐会上的两道冷菜五香熏鱼和芝麻排骨须向唐四海开的“唐鼎盛茶食店”定制,他说“唐鼎盛”的这两个冷菜不但是全今州最好的,恐怕在整个儿江南地区也算得上首屈一指。

  朱维信的心思就动在这上面——届时在“唐鼎盛”的这两个冷菜上动动手脚,让唐四海人头落地!他把这件事交给侦缉队长苟霄汉,苟霄汉这些年跟着朱维信干下来,于阴谋诡计颇有心得,经过一番布置,终于把手脚做成了——在这两道冷菜里下了毒。

  天长节那天上午,这两道冷菜从“唐鼎盛”送到了伪市府。侦缉队长在庆祝仪式开始前向朱局长紧急报告,说侦缉队刚刚获得消息,“唐鼎盛”提供的冷菜  可能有问题。朱维信立刻会同特高课对这两道冷菜进行检查,让人去外面引来几条流浪狗,拿几块熏鱼、排骨喂了,片刻,流浪狗就倒地抽搐而死。

  水岛岗次郎闻讯,下令取消聚餐会,查封“唐鼎盛”。唐季昌找到水岛意欲申辩,水岛说矶谷少尉不必着急,我已命特高课去调査了,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水岛岗次郎在中国多年,熟知中国人窝里斗的习性,这唐四海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下毒?他怀疑其中另有原因,所以直接动用特高课调査此事,却把朱维信的瞥察局撇在一边。

  特高课的调查结论是,两道冷菜里的有毒物质跟“唐鼎盛”没有关系。

  唐四海之所以能够化险为夷,与我爷爷的提醒是分不开的。“唐鼎盛”的卤菜,所需香料一向由一源堂提供。这次,唐四海生怕烹制的冷菜不合水岛岗次郎的意,留着茶食店里的香料存货不用,专门来一源堂买新的。爷爷得知这些卤菜是为庆祝天长节定制的,提醒唐四海要多加小心,这种情形下最容易被人诬陷,而且事后有口难辩。那么,应该怎么加小心呢?爷爷给他出主意,让他必须留出冷菜的样品备份,封存后请提货人签字。

  天长节这天前往“唐鼎盛”提货的是伪市府行政科副科长周建箱,他也是出于小心,特地叫了伪市府警卫队日军、伪军士兵各一人押运。唐四海亲自到场,把周建筠三人领到盛放熏鱼、排骨的钢精大盆前,请他们自取品尝,然后随意挑拣,装进金属饭盒,写下取货过程,密封后每人都签名按了指印。

  面对特高课的调査,唐四海把上述情况陈述一遍,又把密封的样品拿出来,说我现在就和你们一起去见水岛司令官,这份证据必须当面呈递。水岛岗次郎一看到唐四海送来的样品,马上断定此案与“唐鼎盛”无关。

  再往下査,忽然传来消息,市府伙房的杂役许痛子溺亡于后院的水井!特高课检查了死者的遗物,发现了其投毒的证据。至于他是受人指使还是个人行为,其死因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査来查去一直没有线索,最后干脆不了了之。

  可是,对于唐家来说,却遭受了一个巨大损失,唐四海的夫人突然去世了。应该说,唐季娴的母亲是间接死于朱维信之手。她原就有严重的高血压,平时服药不断,闻知“唐鼎盛”受投毒事件的牵连被特高课査封,受了惊吓,急症发作而殁。

  办毕丧事不久,唐老爷子特地来到一源堂跟爷爷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此前,我父亲已经跟唐季娴举行过订婚仪式,是老爷子的准女婿,老爷子每次来一源堂,父亲必定会随侍在侧,这次谈话,他也在场。

  唐四海的情绪很低落,说自己辞去市长职务两年多了,虽然还有一个“市府高级顾问”的虚衔,可那是水岛岗次郎强加给他的,辞职后,他从来没参加过市府的任何会议,不但是官场,民间活动也很少露面,甚至同行之间有纠纷请他出面调解,他也告罪婉拒了。原想求个太平,哪知祸从天降……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景轩啊,如果不是事先有你的指点,这次我赔上老命不说,只怕连季昌、季娴也会受连累啊!”

  爷爷和父亲自是好言安慰。唐四海长吁短叹一阵,终于说到了正題。投毒事件发生后,他和儿子唐季昌的看法差不多,认为陷害他们的对手十分强大,不但敢对今州城名列第一的豪门大户下手,而且连日军的矶谷少尉也不放在眼里。这样的对手,他们唐家眼下已经惹不起了。不过,惹不起,躲得起。父子俩商量下来,今后不论是日军还是市府,宴会、聚餐之类的活动那是少不了的,而水岛司令官对“唐鼎盛”的茶食印象深刻,人家上门来买,总不成不卖给人家。为防对  手再次利用类似的机会设局构陷,不如把“唐鼎盛”关掉算了。

  爷爷乍听之下,不禁一个愣怔。“唐鼎盛”乃是今州名店,茶食第一,连苏州、上海的同行都认可,唐家靠着三代人的努力才打造出这样一个品牌,何等不易,岂能说关就关了?刚想劝阻,唐四海却说:“我意已决,景轩不必多言。这次登门,是想跟你说说下一步的打算,听听你的意见。”

  把茶食店关闭后,唐四海打算另开一家店铺。开什么店呢?棺材店。照眼下的形势来看,战乱一时半会儿停止不了。打仗就要死人,有死人就需要棺材,棺材店的生意应该不错。另外,还附设经营石灰——收殓尸首时,每口棺材里都要放置石灰;况且死人多了,为了消毒,也需要大量石灰,所以,石灰生意也应该有赚头。

  爷爷听着,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跟半个月前组织上向087交通站下达的一道命令有关。

  由于日伪及国民党的封锁,中共各大根据地物资严重匮乏。党中央在延安发起“生产自救运动”,一些有条件的根据地也采取类似的做法。生产自救可以解  决吃饭穿衣问题,但武器弹药、药品和医疗器械、电台、各种机械部件等紧缺物资,还是必须从敌占区采购,然后设法突破敌人的严密封锁运送到根据地。

  按照地下工作的分工,交通站最初的定义应该是转送情报、人员、物资,并不包括在敌占区采购物资,负责采购物资的是地下兵站,属于军队系统,与地方上的地下党机关及交通站各自独立。当然也有合作,那就必须在上级的协调下进行了。不过,战争年代,形势瞬息万变,谁也料不准,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唐四海拜访爷爷的时候就是这种情况:根据地需要战略物资,可军队系统没有条件在敌占区建立临时兵站,那就只好通过其他途径完成采购任务。半月之前,爷  爷接受的就是这样一个命令。

  这种采购所费钱钞甚巨,即使把整个儿一源堂卖掉,可能也凑不足一个零头。因此,上级下达命令的两天后,指派外线(指非087交通站)交通员送来了采购和运输需要的经费。可是,爷爷却没法儿行动。组织上开列的物资清单包括无缝钢管、电线、电池、棉布、染料、西药、医疗器械、煤油、机油,等等,这类物资在战争中消耗巨大,在敌占区也是受到严格控制的,即使通过关系找到采购的门路,以中药店的名义也根本无法采购。敢试着动一动?朱维信、苟霄汉“建  功立业”的机会就到了。

  不想,这件让爷爷犯愁的事,有了一个得以解决的好机会。于是,爷爷向唐四海建议,开棺材店、石灰行固然可行,不过,经营范畴还是太窄了,不如开一家杂七杂八什么东西赚钱就做什么生意的商行,一源堂也可以入股,以唐四海父子的人脉、势力,还不是财源滚滚?

  唐四海深以为然,和爷爷一直聊到打烊时分,基本达成了意向:开一家经营南北土特产的贸易商行,唐四海占三分之二的股份,一源堂占三分之一;商行由刘九龄出面主持,爷爷出谋划策,唐四海负责交际,高考落第赋闲在家的唐季娴担任账房先生——这是今州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位女账房先生,商行开张后,人们对她的称呼总是感到有些别扭,到底是叫“先生”呢,还是“小姐”?这个问题,直到抗战胜利商行关闭也没解决。

  事不宜迟,也就不过半个多月时间,一家名唤“南北统货行”的商行开张了。“南北行”的店址就在一源堂左侧,那里原是米行,爷爷出于开展秘密工作的便利考虑,说服唐四海以原“唐鼎盛”的房子和米行交换。米行的面积比“唐鼎盛”大,唐四海补贴给米行庄老板二十两黄金。

  对于唐四海和我爷爷联手开商行,水岛岗次郎是很支持的。纵然水岛老奸巨猾,也没有把南北统货行跟中共的地下组织联系起来。商行的招牌是由水岛题写的,这个中国通曾经刻苦练习过中华书法,店招悬挂出来像模像样,不知情的还以为出自名家之手。

  南北统货行于端午节开张,水岛亲自到场祝贺,再加上唐四海和我爷爷的人脉,可以说是宾客云集。水岛给“南北行”备了一份厚礼——一个硕大无朋的瓷花瓶,不仅如此,他还解下军刀挂在门框的一枚钩子上。这个动作,在日军刚占领今州时水岛曾经有过,全城只有十户“特别良民”得到了这种待遇,一源堂是其中的一户,之后,水岛再也没在哪家门前挂过军刀。现在水岛此举,等于是在给南北统货行做背书:这家商行是受本司令官保护的。

  对此,朱维信是怎么看的呢?解放后我父亲承办朱维信的案子时从其口中得知,起初他对于唐、孙联手开商行之举不以为然,还把“唐鼎盛”的关门看作是自己的一个小小的胜利,要知道,在今州城,唐家自唐四海往上三代,还从来没有人挑战过他们的权威。可回过头来想想,又觉得这件事似乎有问题,会不会是孙景轩利用开商行搞什么名堂?

以朱维信的性格,既然有了怀疑,那就要想办法抓住唐四海和一源堂的把柄,让他们再不能轻易翻身。他也确实打算安排苟宵汉着手调査,不料就在这个当  口儿,今州又出了一桩大事:伪瞥察局正副局长双双遇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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