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三)
妈妈一直很漂亮,现在也是。
在家里,我和妈妈一起听音乐,听流行歌曲,听汪峰《飞得更高》,百听不厌:“这个词写的真好,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多么大气磅礴,我这辈子没能做到,下辈子不要你们这些人,就可以挣脱怀抱了……”她一听到这首歌就这么说,我当然表示不同意:“哎,妈妈!我们拖后腿了呗?别啊!现在就去广场啊,那么多大妈跳广场舞呢!”我总是故意歪曲调侃她,她听了也不生气,也不接我的话茬,只顾摇头晃脑地跟着汪峰手舞足蹈,现在想想有点儿遗憾没带妈妈去看一场汪峰的演唱会。我那时候一直担心妈妈的心脏受不了太强烈的音响效果,因为在日本我们在滚石现场提前离场,因为妈妈被音乐吵得不舒服。
妈妈坐在沙发上,她拍拍身边的位子跟我说:“坐这!挨着我!”她喜欢我靠着她的感觉,我也就还像小时候一样依偎着她,她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妈妈的手细长而柔软,皮肤依然光滑细腻,这也是我常常抱怨的一件事:“为什么不把好皮肤遗传给我?”妈妈的回答简直气死人:“那是你自己不会长!”要讲说话气人,妈妈也是把好手,我们俩斗嘴总是不相上下,不过这里有我让着她的成分,好歹咱也是懂得孝道的人。
此时,妈妈穿着我给买的丝绒软袄和棉裤,坐在那里时而斜着眼睛看看我,和我说一两句话,然后闭上眼睛像是沉思,也像是陷入回忆。不过她还是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看看我,若有若无笑那么一下。正值下午时分,妈妈的脸被对面楼宇的玻璃反光映得红润而有神采,我情不自禁地说:“妈妈真美!”她侧过头来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妈妈的听力、视力和精力都已经大不如前了。我说:“妈妈漂亮!”她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抿着嘴笑了:“没有你漂亮!”
记得小时候身边的妈妈们都是一身灰、蓝、黑等再中性不过的服装,头发也没有装饰,而我的妈妈就把一件很普通的蓝色外衣的领子剪得非常小,前襟上钉了九颗暗橙色有机玻璃纽扣,走在路上被太阳一照每一枚扣子都闪着耀眼的光,大老远我就知道那个脚步如飞的窈窕身影是我的妈妈。回到家,灯光下的扣子更是神奇,随着妈妈的走动变换出不同程度的色彩。妈妈还有一条真丝围巾,蓝色为底,上面是白色、黑色和亮黄色组成的抽象图案,即便今天看来也还是上品。妈妈把这条丝巾系在衣服的里面,只在领子的边缘露出一点点若隐若现的蛛丝马迹。
妈妈的头发有天然的波浪,特别是头顶的刘海自然而然地向两侧弯曲,沿着耳廓一直向后蓬松着,所以自从有记忆我的妈妈就与众不同。
在妈妈的认知中女孩子就是要打扮,这与世事如何变迁没有关系,所以我一上初中妈妈就开始了她打扮女儿的行动。
“这个小马靴好看不?在小白楼犹太人作坊里定做的,你能穿了,给你!”
“这个粗麻呢子大翻领外套好看不?粗麻呢子适合年轻人,年轻人穿细纺的显老,反而是粗纺的看着帅气!”
“我买了一块布料,你看浅蓝白格子,是一块布头,只够给你做个套头的短袖衫,咱不要扣,就在领子这系个飘带!”后来铁凝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一度很轰动,她也许不知道在中国的一个北方城市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件没有纽扣的蓝白格子短袖衫,那可是在她的红衬衫之前就有的。
“站前广场买的,你看这裤子是尼龙的,有弹性!现在香港流行这种料子,小喇叭口,不明显,你上学也能穿!”
结果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了班主任的神经以后,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我说:“回去跟你的家长说,不要总给你穿奇装异服!”
我把老师的话告诉妈妈,妈妈皱了一下眉,紧接着她又笑了,满脸不屑地说:“她懂个屁啊!土孢子!”这话我当然不敢回复给老师,只是乖乖地把这些衣服都留在放假的时候再穿了。后来上了高中,老师不管我们穿什么衣服了,所以穿着半高跟鞋也敢去上学了。有一次在课间操时被教导处的老师发现我们班有几个女生穿高跟鞋,追着要看我们是哪班的。我们飞跑回教室,途中班主任老师笑着支招说:“赶紧进教室坐下,坐下就看不见了!”因为我们都穿的校服。所以我更喜欢高中的班主任,不仅仅因为他课讲的好,还因为他变相地纵容了我们穿奇装异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