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泾(读gan4)是广东四会广宁地区对山溪的称呼。图中这条就是四会石狗镇金坑村的那条泾,后边山脚就是当年珠江纵队西挺大队遭遇埋伏的战场。
《归队》
赤足登山实在难,蓢几草头扎脚心,疼痛难忍也得忍,为赶队伍急急行。
——李子英
李子英这首诗,写的就是她当年金坑泾遭遇埋伏以后寻找部队的经历。
红墙金瓦、宏伟庄重的番禺学宫坐落在广州惠爱东路(今天中山四路)。1926年毛泽东在这里举办了第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这届讲习所的教员之一是周其鉴。周其鉴讲的课,是《广宁高要曲江农运状况》,讲的是他自1924年开始从事的农民运动经验,他做为国民党农民运动特派员,在广东省广宁县开展农运,建立农会和农军,到他来农讲所教授《广宁高要曲江农运状况》的时候,西江地区已经有了十一万农会会员,广宁成为广东省农运较发达的县,周其鉴还撰写为《广宁农民反抗地主始末记》,被毛泽东编入《农民问题丛书》。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叛变革命,4月16日国民党第五军周定宽团从四会溯绥江而上,封锁沿江要道,镇压广宁农会。罗绮圆和周其鉴带领一千农军离开广宁参加南昌起义……广宁陷入黑暗的国民党统治。
春风吹来, 番薯、木薯满种满山头。 广宁人民好辛苦, 交得租来又无米, 田主餐餐吃猪肉, 穷佬仔餐餐食番鬼佬(木薯), 牛骨(指国民党军队)抽粮又抽丁 家家户户无安宁。
春风吹来, 番薯、木薯种满山头 红军同志你知唔知? 广宁人民盼你来, 三岁细佬哥(粤语指小孩)半夜问, 红军阿哥你几时来? 减租减息分田地, 打倒老蒋享安宁。
——广宁民歌《红军阿哥几时来》
“红军回来啦!红军回来啦!”饱受白色恐怖统治的贫苦农民口口相传,欢欣鼓舞。1945年5月的一个夜晚,广宁宾亨的农民煮好了饭,打着火把,站在村口的路边上,翘首以待,等待着他们盼望已久即将回来的红军。他们等待的这支红军,是珠江纵队西挺大队。
1944年5月,在盟军东南亚战区,中国远征军和中国驻印度军队联手,夺回滇西缅北日军占领失地,截断了日军东南亚运输军用物质的通道。1944年6月6日,盟军诺曼底登陆,欧洲战场局势急转直下。中国抗日战争也全面进入了战略反攻阶段。1944年11月10日王震和王首道带领南下支队,奔赴华南开辟五岭根据地。1945年5月,珠江纵队机关和第二大队大部约四百人,西挺到西江北岸,到广宁四会大革命老区,开辟西江北岸抗日游击区,以迎接王震南下部队。5月19日,珠纵西挺部队以梁嘉为政委,谢斌为副司令,刘向东为政治部主任,在广宁罗汶镇与西江人民抗日义勇队胜利会师。5月22日,西挺部队主力进驻了宾亨。宾亨罗汶一带是大革命时期周其鉴开展农会运动的老区。依托老区群众基础,西挺部队在宾亨周围发动群众,展开反征兵,反征粮和反征税的斗争活动,开辟粤桂湘边根据地。
抗日战争期间,除了大后方和沦陷区,还有广宁山区这种没有日军和中国军队对峙战线的地区,这些地区的国民党部队,就是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留下的镇压农民运动的地方割据武装。大后方与日军对峙的国民党部队是抗日友军,沦陷区为日本维持秩序的国民党部队是伪军,广宁山区里这种一贯反共的国民党部队是顽军。他们与日军相安无事,却积极反共,破坏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大局,是国民党顽固派。
图:远处隐隐若现的大山就是黄牛头山,近处是广宁(现划归四会)盛产竹子和松香的山,拍摄地点就是三户人家的山脚。
广宁的顽军三个团纠集地方保警大队共2千多人,频繁攻击西挺部队。西挺部队进驻宾亨的第二天,就有300顽军攻击驻守在罗汶的西挺部队。六月初,西挺部队夜袭石狗圩,打击顽军,补充给养。之后被顽军尾追,部队转移进入黄牛头山村隐蔽。
6月30日晚,部队从黄牛头村出发,向排沙方向转移。风凉夜黑,虫唧蛙鸣,部队沿着一条泾水出山。这条泾水流经金坑村,故称之为金坑径。深夜,部队走在稻田埂上,快到金坑村的时候,忽然左前方山上弹如雨下,部队中了顽军的埋伏。敌人居高临下,卫生队指导员李子英不幸被子弹击中背后。李子英立即趴到田埂边水田里躲避子弹,只听枪声大作,隐隐约约听到左边山上有人呼唤跟上队伍,她不知道是敌是友,不敢盲动,待枪息人散,站起来找部队的时候,部队已经不见踪影,只看到一个小孩在路边。原来,这个小孩就是梁适,是梁嘉的儿子。话说梁嘉参加了革命,把才9岁的儿子梁适送到新会四邑抗日遗裔儿童教养院托养。一次部队的人路过这个条件极差的教养院,发现梁适又饿又廋、重病在身,不能再在教养院呆下去了,就把梁适带到部队,做了谢斌的勤务员。金坑径遭伏击之际,李子英23岁,负伤在身,梁适12岁,两人脱离了部队,可谓孤儿寡女,妇幼无助。
图:西挺部队在金坑泾遭遇伏击实地。部队先走在山和金坑泾之间,行走路线就是图片最下边从左往右走。图片最右边的山头是敌人埋伏阵地。图片最左山头是部队突围方向。
李子英浑身湿漉漉地从水田里走出来,一只鞋子陷到了稻田泥里,慌忙中也顾不得去把鞋子挖出来。她想,卫生队随机关走在队伍中间,后边可能还有部队,她就带着梁适往回走,希望找到殿后的部队。 他们向着黄牛头山方向走,走到一条泾水,就是金坑径。他们在泾水里洗了身上的泥巴,李子英把另一只鞋也扔了,把身上挂的平时用来吃饭喝水的茶缸也扔了,以减轻身上的负担。然后他们过了泾水,梁适背这谢斌的衣物。他们身上没有干粮,只能喝点山泾的水,在山沟里一脚深一脚浅地摸黑走,快天亮的时候,他们走到一处,只见山脚有一条小泾水,沿着泾水有三户人家。其中一户走出一个妇人出来到山泾打水,他们不敢冒然去打招呼,等那妇女打水进屋了,他们才过了这条小泾上山去了。他们躲在山上一段时间,看到有一个上山割松香的皮肤晒得很黑的老农,一看就是贫苦人家,李子英和梁适就上前,假说自己来探望亲戚,遇上土匪,没吃没喝。老农显然看出他们俩就是游击队,但又不便点穿,于是老农说,昨天下边打枪,看到有个摩罗叉受伤被担架抬着走。他们与老农也就心照不宣。
图:流经三户人家门前的小山泾
港英统治的香港有很多印度锡克族警察,广东人称这些锡克族警察为摩罗叉。锡克族以从军为职业,锡克族占印度人口不足3%,而印度军队大部分是锡克人,在英属殖民地普遍雇佣锡克族人做军人或警察。锡克教既不是伊斯兰教也不是印度教,而是两者融合的分枝。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东江纵队营救里香港各国蒙难人士,与盟军建立了战斗的友谊,有香港摩罗叉加入东纵游击队不足为奇。东纵的摩罗叉调到珠纵也是正常。
在金坑径遭遇伏击的队伍中本来有四名摩罗叉,在金坑径战斗之前就有一名摩罗叉不堪游击队生活艰苦,借口解手开小差逃走了。不要说摩罗叉,就是这些从水网地带来的珠江纵队队员中,也有很多战士很不习惯粤北山区的艰苦。话说老农说出昨夜游击队中埋伏的事情以后,李子英叫梁适从包里拿些衣服给老农,让老农帮忙到山下换点粮食吃。梁适开始不肯,勤务员是保护首长的衣物的,怎么能把首长的衣物去换吃的呢。但是,饿着肚子就没有力气找部队呀。在李子英劝说下,梁适把谢斌的衣服拿出来,李子英找了两套部队的粗布军装给老农。谢斌从延安来,带的是延安大生产自己织的那种灰色粗布衣服。还有一套香云纱衣服,比较珍贵,留下来没有给老农。李子英把两套衣服给老农,恳求他帮忙下山还点米,炒熟了给他们作为干粮。下午,老农又来到山上,把衣服还给了他们,说这种衣服一看就是部队的,拿出来就有杀身之祸,他无法拿出去卖,也不能自己穿,一看就知道不是贫苦农民可能有的物品。但老农还带了四个木薯粉糍粑给他们俩吃,还带了一竹筒水给他们喝。老农说,你们快点走吧,山下到处是人在搜索,此地太危险。老农还说,过两天就有很多人上山,你们躲都没有地方躲。他俩不知道部队在哪里,往哪里走呢?李子英想起了部队驻扎在宾亨受到群众欢迎的情形,宾亨群众基础好,到了宾亨一定能找到部队。于是就问老农宾亨怎么走。老农说,去宾亨得翻两座大山,再沿着大路走20里才到。于是老农让他们再等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老农就拿了一钵盂饭给他俩,还带了一套破破烂烂的农家衣服,让李子英换上,同时给李子英头上系上一团染黑了的麻,伪装成发髻。女游击队没有发髻,让人一眼就认出不是老百姓。老农还给了李子英一顶破竹帽子,便于掩饰假发髻。老农带着他们绕开出山的路,走山路到了一个大山山脚,让他们翻山过去。李子英问,出山不是更容易走吗?老农说,出山有国民党军队把守,不安全。李子英和梁适告别老农,朝老农指点的方向去翻两座山。
图:稻田右边画外是战场遗址。稻田左上角山下是三户人家。正前方是老农指点的翻山方向。
按照老农指的方向,他们翻过两座大山,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下到山脚,路过山脚有一个锯木场。锯木场的工人看到一姑娘带一孩从山中出来,甚为诧异,都停下手中的活,眼呆呆地盯着他们俩。他们目不斜视,低头匆匆忙忙走过锯木场,来到河边把钵盆里还剩的饭都吃了,喝了些喝水,就上了路上。一时间不知道往路那边走,只能决定先走一个方向,万一走完20里还不见宾亨村,就再走回头。
大路和山路不同,大路危险。他们走着走着,远远看到有几个背枪的国民党士兵过来,就闪到路边竹林里边走,待走过了那群国民党士兵以后,才又回到大路上。走到一个路口,路口有一个碉堡,碉堡上边还挑着青天白日旗,他们放轻脚步过去,生怕引起碉堡里的哨兵注意,过了碉堡才急急脚往前快赶。大路其实并不大,和岔路差不了多少,以致他们走进一个岔路,进了一个镇,进了镇路两边都是店,还有一个棺材铺,他们不敢往回走,怕引起怀疑,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出镇子很远,才设法转回到原来的大路。走了很久,最后遇到一个村子,村头就是一家杂货店。刚好在经过店门口的时候,一阵风把李子英头上的帽子给吹走了,她头的假发原形毕露,谁看了都知道是乔装的游击队员。她硬着头皮抢上两步把帽子捡起来戴到头上,急忙中穿的破衣裤线都绷断了几处。店主看到,快步抢到她身边,并说某某刚来店里取粮食了。李子英一听这个某某,就是部队上的人,她想,这大概是游击队的联络站吧。店主示意他们跟着到店里,把他们带到后边一个柴火房。梁适告诉店主肚子饿了,而且说李子英身上有伤。一回儿,店主就拿了两钵饭给他们,饭上边还有一点咸酸菜。店主随手就把他们反锁在柴房里。李子英心里就犯嘀咕,如果店主是坏人去告发他们,他们岂不是束手待擒?但事已如此,也只能先吃饱肚子再说。天黑后,店主开门了,带着他们赶往部队驻地,结果部队已经开拔了。第二天他们又追到下一个驻地,结果部队又走了。第三天他们在山边一个舂麻的水轮房里找到了林峰和几个侦察员。林峰是西挺部队侦查参谋,他告诉李子英,刘向东已经带部队过了绥江以东。但是林峰还有任务在身,不能带他们走,就让他们呆在水轮房里,说是过几天来接他们。
几天后,林峰回来了,带着他们从山里边走。广东农民有烧柴草做饭的习惯,其中烧火做饭最好的柴草,就是蓢几草。蓢几草是蕨类植物,草杆如竹签一样又细又硬。农民上山割了蓢几草,就留下蓢几草头,就是一根一根树在地上的竹签子一样,很容易就扎到脚里。李子英光着脚跟着林峰在山里边走,脚底板被蓢几草头扎得鲜血淋淋。到了一处,林峰把梁适带回部队。李子英伤势在身,被安置在深山一个农家。
李子英让农家帮忙弄来了一块轮胎胶皮,用布条做了一对又像拖鞋有像草鞋的鞋子。李子英用破布把脚裹上。李子英就这样在农家暂且养伤。过了些天又换到更加山里的一户农家。白天农家人出去干活,李子英就出来走在农家附近走动走动,农家人回来后,告诉她不要出去走,说山上有老虎。不久,李子英和另一位女伤员根据指示一起归队,两个女伤员走到天黑,看到一家农户,想借宿,农户不敢答应,她们俩继续走,看到一个土地庙,仅能容她们俩人歇息,她们俩就睡了进去,第二天天一亮,她们发现这土地庙就在路边。 找回到大部队以后,卫生员想用钳子把楔在李子英背后两肋骨之间的子弹头拔出来,无奈子弹头在骨头之间卡得太紧,拔不出来。农民就拍死两只蟑螂,和上一些草药,敷在她背后伤口上。伤口在背后,每天李子英都到外边把背后的药抖掉回来换新药,伤口很快就流脓了,几天以后,卫生员给换药的时候,忽然发现子弹头不见了。子弹头显然被脓水冲出来和着药渣一起被抖落掉了。卫生员于是给李子英换了另一种膏药让伤口愈合。伤好后,部队安排她到恩平一间学校教书隐蔽。不久,日本投降了,全球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了,李子英随部队北撤到山东。 抗战胜利离不开许多默默无闻的民众的支持。抗战胜利包含有金坑径深山贫苦老农冒着生命危险的无私奉献,也有广宁农民草药疗伤之智慧。他们没有留下姓名,他们是抗日战争胜利的基本保障。正如毛泽东所说,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在于民众之中。
图:作者在广东深圳鲨鱼涌。当年李子英从这里登上美国海军1026号登陆舰北撤到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