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廿一章
买书
(下)
在美国三年及在澳洲的头几年,我基本上没有买什么书。其原因一 是因为漂泊不定,不敢多买; 二是因为书籍太贵,经济能力有限; 三是因为那时太忙,买了闲书也不会有闲暇去读; 而最后一点,则是因为那时我 的主要兴趣已转为音乐及收集音乐磁带,当然也无余力再顾及书籍。
但是只要一有空,我倒仍爱去逛书店。在纽约时我最常去的是曼哈 顿的几家 Barnes & Noble,在那里既可以买磁带,又可浏览书籍。那家书 店几乎每天都有几千种书以特价出售。在第五大道及第十八街附近又有一 分店兼售旧书,上下好几层,我从未有机会仔细看过全部书架。那时去书 店主要是看书,不是买书,因此也无一定目的; 随走随翻而已。偶尔也买两本便宜的。
在南澳的近几年,我倒是有意识地买过一些书,虽然我仍不是专为收藏而买书,并不讲究版本,但很多书买来后并没读过,倒有点藏书性质 了。
阿德莱德的周末是最沉闷的日子,别的商店都关门,只有几家书店 开门,我有时进去逛逛。在我住在配南姆路时,离我住处百步之遥就有一 家旧书店,是一个戴眼镜、留胡子的中年人开的,店名叫 Michael Treloar, 我想大概店名也即他的姓名。我常去那家旧书店看看,却很少买,因为书 价不便宜,而且也没有我特别中意的书。我有一学生曾在他店里帮过一个 时期忙,所以他知道我在大学工作,每次去都与我打个招呼。后来他将书 店搬到了城里,我就去得少了,但在那儿我倒买到了一套久觅而不得的书。
一九八五年左右,著名的音乐词典 Grove’s 出了第六版,全套两千澳 元,二十巨册,我舍不得买。但我一直想买一套详尽、完备一点的音乐词 典,以便查考音乐家和作品,于是留心寻觅第五版的 Grove’s。那是五十 年代初出版的。搜寻了一年多,我在全市所有旧书店中都没有找到此词典 的踪迹。一天,路过 Michael Treloar 的旧书店,随便浏览着书架上的旧书, 忽然抬头一望,见橱顶上赫然排着一列九厚本 Grove’s 音乐词典。我喜出 望外,但又不敢喜形于色,怕价格太高,超过我的购买力;又怕让老板见 了知道我喜欢此书,敲我一笔竹杠。我强作镇静,从橱顶上取下第一卷, 看了价钱:325 元! 虽然很贵,但与新版相比,这个价格还是相当合情合 理的了; 再说我已等了一年,难道再错过机会?于是,当机立断,买了下 来。老板告诉我,此书确不易得,他经营旧书业几十年,只经手过七套 Grove’s,其中第五版的只有三套而已。他说有一次一位老太太看见他店里有一套 Grove’s,想买而钱不够,等一周后凑足了钱再来,此书已售出 了,她后悔不迭。当然,这是书店老板语,不可全信。我不想错过,当场 付了钱; 因为书太重,无法拿回,第二天开了车去装回来的。回家仔细一 看,纸封套上印着当时的价格: 全套三十六英镑。三十年中,物价贵了多 少倍! (注4)
买书,我既有不期而遇的经验,也有失之交臂的教训。那个教训倒 也和 Michael Treloar 有关。在阿德莱德,有几位书商常常将积书集中起来, 一年组织一两次大贱卖,时间一般在周末,我也常去看看。今年四、五月, Michael Treloar 在圣彼得区的大礼堂组织了一次贱卖,我也去了。那天的 书倒很便宜,但我转来转去找不到一本我想买的书。正想离开,见近门处 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本很古老的书,拿起一看,是狄更斯的 Bleak House。 仔细再看,发现是一八五四年出版的初版书。书面是皮的,烫金,当然已 经磨得很破旧了,书面的角已磨破,磨圆。书已一百多年了,不知多少人 看过,摸过,还希望它怎么新呢? 我一向欣赏狄更斯的小说,更欣赏狄更 斯小说精致、生动的插图。那本书里,每张插图都像原版铜版画一样,一根根线条都印得清晰可辨。一看书价: 原价五十元,减价二十五元。我实 在想买,但又一想,买回去看是不一定会看的,我又不是藏书家,买一本 明知不会看的书回去放在书架上作什么呢!如果此书只卖五块、十块,我 或许会买下,可现在却要二十五块呢! ......这么一转念,我就不买了。可 事后一再后悔,尤其是看到从英国寄来的旧书目录,一本初版的狄更斯, 在英国可卖一、二百英镑呢! 我至今都不懂对书籍那么内行的老书商为什 么会把那本一百三十多年老的初版狄更斯卖得那么便宜。不管怎么,自从 失之交臂之后,每次去旧书店,我都要把一本本古老的书仔细看过,看我 能不能再巧遇那本插图精致的狄更斯。当然,我知道,再有这种巧遇大概 得等奇迹出现了。
我有一段时期专门收集西方人访问中国或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期后 写的书。收集这种书,是三、四年前在香港一家英文书店发现一本美国记 者 Fox Butterfield 的 China: Alive in the Bitter Sea(《苦海余生》)之后开 始的。我看完以后发现此书作者对一九八 O 年前后中国的状况了解得十分 深刻、透彻。虽然我不能说对他的见解完全赞同,但觉得他有许多分析及 想法很有启发性,尤其是他从西方文化的角度来理解、观察东方的生活习 惯、哲学思想和文化艺术。我把这本书介绍给很多在南澳的中、澳朋友, 他们也有同感。于是,我得到启发: 平时,作为中国人,我看问题往往只 从自己的角度去观察、考虑,如果能多结合西方人的观点,观察问题不是 会更全面吗? 那时,我正在写评论中国社会问题的散文、杂文,也需要了解别人,尤其是西方人的观点,于是就买了大量这方面的书。这时,我发 现在市中心的 Hindley 街,有一家叫“第三世界” (Third World)的书店, 有很多这类书,而且有特价;另一家叫 Mary Martin,也有“每月特价”书, 新出版的书到得也较及时。两家书店在周末也营业,我去的次数最多。一、 二年中,我渐渐积累了几十本这类西方人观察、评论中国的书。后来发现, 虽然其中也不乏好书,如加拿大记者 John Fraser 写的 The Chinese(《中 国人》)等,但其余的则大多说得很肤浅,有时还自以为是,很是可笑。 于是,我就逐渐少买了。
最有意思的购书故事,倒要算买我在本书“前言”中提到的蒋彝的以 The Silent Traveller 为总题的那套书的事了。我第一本购到的是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London。那是在今年年初,我去看一个旧书大贱卖,走着走着 就在几千本旧书中看到了蒋彝的那本英文游记。当时,我对蒋彝一无所知, 只是被书中他自己画的中西合璧的插图和用毛笔写的自己作的古体诗吸引 住了; 况且书价只有四块钱,我就买了回来。读过之后,我也被他那本书 的内容所吸引,于是就引出了我这本《南澳散记》,此事在“前言”中亦已 提过。从我买到的那本伦敦游记的扉页上,我知道作者还用英文出版过几 本别的书,其中用“哑行者”这一总名的至少还有三、四本,于是我就留心 要找齐它们。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把买这本书的事告诉了我的一位荷兰学生杰 瑞。杰瑞是喜欢买书的人,尤其买有关中国的书,宁愿口袋里一块钱不剩, 也要将喜欢的书买到。阿德莱德几个旧书店,几乎都有他的足迹。一天, 他从一家书店打电话来,说看见有另一本以“哑行者”为题的书,问我要不 要。我当然请他代买了。过了一两个月,他又从阿德莱德港(Port Adelaide) 一家旧书店打来电话,说又看见两本哑行者的游记。我也托他 代买了。(注5)不久,我经过那家书店,就进去看看,并跟书店老板讲起 杰瑞代买哑行者游记的事。老板说: “噢,原来是你在找那套书呀,我还 有一本呢!”说着从堆得满到天花板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厚书来,是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San Francisca,原来蒋彝还去过美国。从印在该书扉页 上的书目看,原来蒋彝至少写过十一本以“哑行者”为总书名的游记呢!这 次去墨尔本,我除了忙于访友,抽了半天专门跑旧书店,结果又在两家书 店中找到五本哑行者的游记。至今日止,我在十一本游记中已找到了十本, 只缺蒋彝在爱尔兰写的那本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Dublin 了,成绩也可算 不小。(注 6)
有一次,我在闲谈中与同系陈老师讲起蒋彝的游记。陈老师说,“蒋 彝七十年代后期还到南澳来过呢。听说不久之后他在北京去世了。”天哪, 幸亏他来南澳后不久即离开了人世,否则,我不是又要设法去找一本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South Australia 了? 而且,说不定我的这本《南澳散记》 也会因此而成为“多余的话”呢!
买书也好,买唱片、买邮票也好,其乐趣就在不断地搜索、寻找之 中。爱搜集某种东西的人,总有一种欲望,这实际上是一种追求的欲望、 求全的欲望;而人的欲望应该被理解为求生的动机。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一 切欲望,那就会心灰意懒,即使肉体不死,生命之火也会熄灭,精神也就 死亡了。然而,翻遍中国古书,中国学者对人的欲望似乎都有一种厌恶感, 因此总劝人要“养心寡欲”。宋朝大理学家朱熹也说,“人有欲,则无刚。刚 则不屈于欲。”其实,他倒没有看到人要满足其欲望,也是无刚则不达的 吧! 不是吗,要想搜全一套“哑行者”游记,都非有点毅力不行的呢!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八月三十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4: Grove’s 音乐词典,全称为 Grove’s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格鲁夫 音乐和音乐家辞典》),第一版由英国麦克米兰书局于 1879 年出版,编者为乔 治 · 格鲁夫( George Grove,1820-1900),书名叫“A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格鲁夫是英国工程师及音乐作家。第一版格鲁夫音乐词典有四卷。 1904 至 1910 年,该词典出了第二版,五卷本,由 Fuller Maitland 主编,词典改 名为“Grave’s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那时,格鲁夫已经去世。1927 年出了第三版,也是五卷本。到 1940 年,增加了一卷《补遗》,成了六卷本, 这是第四版。1954 年,出了第五版,九卷本,加一册《补遗》,一共 10 卷。这 就是我在 Michael Treloar 书店里买到的那套。1980 年,这套词典出了第六版, 那是 20 卷的版本,改名叫“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格鲁夫新音乐和音乐家辞典》)。最初,只有精装本,要卖 2000 多美金一 套。但 1995 年,这套词典出了一套塑料封面的平装本,只要 500 多美金。那时, 我就买了一套。至今,这两套格鲁夫音乐词典都放在我的书架上。2001 年,格 鲁夫词典出了第七版,29 卷,还有网上版。网上版是需要付钱订阅的。每年付 费。好像有个人和单位两种。单位订阅了,单位中的工作人员就可以阅读。图 书馆说不定也可订阅,让读者在馆中的电脑上阅读。从 2001 年至今,格鲁夫词典还没出过新版。但因为网上可以每年更新,所以,很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 新版的格鲁夫音乐词典问世了。
注 5: 杰瑞也是我一个非常有趣的学生。他在我们系毕业后就去上海华东师大进修过 几年。因为常常喜欢戴一顶宽边帽,穿一件黑大衣,有点像法国电影里的角色 佐罗,所以他的中国朋友都叫他为“佐罗”,他也很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于是 连我和我的父母也叫他为佐罗了。在上海时,他还参加拍过一部中国电影,在 里面演过一个什么角色。回国时,娶了一位华东师大的英文教师、贤母良妻型 的金华姑娘为妻,生了两个儿子。后来,佐罗在我系继续学习,得到博士学位, 留校任教,成了我的同事。现在我退休了,我与他们一家都还常有来往。
注 6: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Dublin 这本书,我后来也买到了。2014 年去爱尔兰前,我 还仔细将此书读了一遍,对后来的旅行帮助很大。但是我后来发现,蒋彝以 The Silent Traveller 为名写的游记可能不止 11 本,至少我在网上发现 13 本书名。 蒋彝 1975 年 4 月第一次重回中国,与阔别 42 年的妻子及女儿团聚。1977 年, 决定再去中国,并定居。可惜,不久就在北京去世。享年 75 岁。在英国,名人 故居上会挂一块蓝的金属牌,其中纪念中国人的只有三块:在伦敦有两块:一 块纪念孙中山,一块纪念老舍;在牛津,有一块就是纪念蒋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