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又仔细读了两
遍鲁迅名作“孔乙己”,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在封建腐朽思想和科举制度的毒害下,精神上冥顽不灵,麻木不仁,生活上四体不勤,穷困潦倒,在人们的嘲笑戏谑中混度时日,最后被封建社会所吞噬。他是100多年前的可怜又可恨的穷酸文人,而我要写的这个史蒂文是生活在美国高度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初年,一个迂腐和潦倒的文科生,也是饱受欺凌和群嘲,后来大彻大悟、奋力拼搏,而凤凰涅槃、改变命运的故事。他有孔乙己的一部分性格和特征,但他生活在现代自由民主的国度,完全不同的社会制度和人文环境,再次证明了在美国一个人只要肯努力,就能抓住机会改变命运,正所谓“只要不认命,就没有飞不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 ,所以他的结局与孔乙己有天壤之别!
十几年前的一个细雨蒙蒙的深秋,在医院例行的早会上,科行政主管贝娜向大家介绍了新同事史蒂文,只见他高高瘦瘦的,看肤色不明白是什么族裔,似乎是白人与亚洲人的混血儿,怎么着也有半百之龄了,他的脸部狭长,半秃的脑袋上长了凌乱的花白头发,眼睛是黑色的,眉毛也有些花白了,鼻子象亚洲人较扁平,鼻尖红红的,最怪的是他紧紧抓着一把长柄弯头黑伞,穿着一件旧风衣,很像福尔摩斯笔下的侦探。同事们都应付着说了欢迎,欢迎!史蒂文似乎很害羞,轮到他讲话了,他憋红了脸,舌头似乎很不利索地在嘴巴里卡了一下才发声:“我是史蒂文,上个月刚从超声诊断学校毕业,这是我第一个医院工作,请大家多多关照!” 说完,又朝着大伙儿点头哈腰,怎么看着这么迂腐,象个18世纪的人?而且年龄应该是全科最大的,却才刚毕业?正好那个月科里指派我训练学生和新同事,相当于临床带教老师吧,贝娜就让我带史蒂文,熟悉一下环境,帮助他把书本知识转化成工作能力。因为我自己也要检查病人,所以就让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看我怎么操作机器,怎么扫描病人,怎么写预诊报告,怎么与病人交流,怎么向放射科医生汇报…..其间我也会考他一些临床诊断问题,也会让他下手检查扫描病人。发现他书本知识倒记得很牢,但不能联系到实际病例,比如说一个腹部疼痛全身黄疸的病人来做腹部超声波,我问他这些症状由什么原因引起,他会背书样的说;肝胆道疾病、胰腺癌等等,但到了检查时,就胡乱scan 扫描,不知道重点检查和病症的相关脏器,下诊断时更无逻辑和重点,正是书本知识不能联系实际的典型。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是刚毕业吗?于是和他聊天时慢慢地知道了:他从高中开始就偏文科,生物课就没学多少,大学是社会科学哲学类,毕业后胡乱做了几年文员,工资低加上为人木讷,在单位里很受人诟病。辞职后又去学了摄影,觉得当摄影师很拉风,有艺术范儿还不用多与人打交道,但他想错了,公司派他专门做婚庆摄影,他实在不会甜言蜜语、插科打诨的讨好顾客,老是被投诉,顾客见了他那张苦瓜脸就笑不出来,导致结婚照都不理想。后来又去了著名的 Polaroid photography 宝丽来相机相纸公司,搞些摄影研究,那是一段最惬意的时光,可惜随着数码相机的出现,宝丽来公司不得不转型,大量裁员,他的位置无关紧要,当然丢了饭碗!穷愁潦倒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因为他是文弱书生,体力劳动干不了,售货员司机门房类不想干,文员又干怕了,高不成低不就,无可奈何只好回父母家啃老了。父母年老生活也不宽裕,对他赖家吃喝也是无奈又羞耻。没法儿,前二年偶尔看到医学超声学校在招生,说要培养sonographer 超声图象师,他心里想:这个好,好歹字面上有个grapher 跟photographer 大概是同行吧!于是下决心下半辈子要努力干点正事了,遂贷款去上了几年学。沒想到这是医学超声诊断专业,要学习生理解剖物理等,都是他从来没有上过的课程,年近半百,记忆力衰退,别说学得有多辛苦了,还留级了一年才勉强毕业。毕业后正巧这个热门行业到处招不到人,还算顺利找到工作了。听完他的自述后,对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学生兼同事,虽然觉得很怪异,但还是很同情他磕磕碰碰的半百人生。
史蒂文手笨,检查一下病人要花多二三倍于其他同事的时间,而且诊断结果模稜二可,有时甚至不知所云,照出来的人体超声波图象更是模糊不清,使得放射科医生都不信任他,每每要资深诊断师重复检查。而他又常不虚心,老是刻刻巴巴地争辩自己没做错,自己的诊断靠谱,这样越来越惹得同事们与他疏离,很久都不让他独立工作。他倒是常常来找我求救,因为我是最早带他熟悉工作的,而且我对他比较有耐心,咱是移民,深知奋斗的艰辛、职场的不易。他和我熟悉后,有时又爱咬文嚼字好为人师,会纠正我的英语发音,会告诉我写报告中用什么字更精确,因为他是文科出身,词汇量多,又憋不住要卖弄,别的同事看不惯他,不愿听他文过饰非的胡诌,让他待一边去,有空多钻研业务。只有我对学习英语俚语和丰富词汇量有兴趣。于是史蒂夫为了表示他的过人之处,会抓住机会,教我写伊妹儿、发报告的文法修饰和推敲词语,有一回告诉我:“你知道吗?高兴的英语单词有十几个!”happy的同义词:joyful、pleasant、gladdest、 elated、delighted、jolly、 agreeable、chuffed、pleasurable、gladsome 等等……。 刚好贝娜在旁,生气地说:“史蒂文,你说这些没用的话干嘛?有些词现代都没人再用了!有空多学点业务才是正事!” 史蒂文被抢白后,红着脸嗫嚅着对我道:“ 我觉得英语是你第二语言,多些词汇有用……”!我赶紧打圆场,是我要他分享英语造诣的。
史蒂文一把年纪了从未结婚过,大概也没有跟女人谈过恋爱,在男女话题上就显得特别天真无邪。印象最深刻、最令我每次想起都忍俊不禁的是:有一回肯特主任给一个病人做超声引导下的胆汁引流procedure操作,让史蒂文当助手,他必须为主任准备所需的引流包接管等等。小手术做到一半,肯特主任在引流包里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接管,可能史蒂夫拿错引流包了,主任很生气地说:“I need a male to female plug, right now!” 。 这个形象的医院用语翻译起来很难为情,但又是大家都约定俗成、心知肚明的,只见史蒂文愣住了几秒钟,主任实在气愤,挥手让他出去找人问了拿来,那时我刚好在别的诊室等病人,只见史蒂文张惶失措地跑出来,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Please tell me, what is male to female plug?” 我一听马上找出那对插头插座交给他,努了一下嘴巴:“就是这了,你不会自已想象呀!”这史蒂文要不就是太不开窍,要不就是故作纯真,这公对母的插头插座他都不明白应该是什么形状的?笑死人了!事后同事们都用这事开涮他,群嘲他,大家都觉得他迂腐愚昧,史蒂文在科里成了笑料和开心果。
渐渐地史蒂文的固执和低能使他在科里的处境岌岌可危了,贝娜问过我对他的评价,我只好如实讲他可能是”年老学阉猪”比较困难,这是我家乡话形容老来学习的难处,相当于“八十岁学吹打”的尴尬,我们对他可能应该多点耐心多点时间,他本质虽然有些奇葩,但还是愿意学习的。贝娜也同意我的看法,并且纠结说上司放射科的领导有意要开掉史蒂夫,但她自己当超声科行政主管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解雇过一个员工,都是训练培养成合格人才,除非他们自己跳槽。
史蒂文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变得沉默寡言了,学习技术专注多了,也不理会别人的嘲弄了。但是没想到他时来运转了,有一个专攻前列腺疾病的男科医生,常带病人来做超声波引导的前列腺穿刺和活检,史蒂文给他当助手过几回。因为是单一器官检查,相对容易掌握技术,这外科医生对史蒂文还满意。不久之后,这个医生自己成立了前列腺疾病专科诊所,配备了小型超声仪器,需要一个专职超声诊断师配合工作,史蒂文的运气来了,居然被挖去了,工资据说还涨了二级!哈哈,我对他讲:“one man’s trash is another man’s treasure!” 一个人的垃圾是另一个人的宝贝!真替他高兴!
史蒂文走了以后第二天就专门给我写了一封电邮,不乏感激之情,赞美过奖等等,说我是最公平对待而且真心帮助过他的好同事,还不忘咬文嚼字说,我上次夸他的垃圾与宝贝的用词并不准确,应该是“ one person’s garbage is another person’s wealth!”, 瞧瞧,还是孔乙己似的作派,喜欢卖弄文字!
2023年3月10日写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