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发生在公元前1100年,华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后一位王商受(后称商纣)统治下,农耕,青铜,御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极,而底层贱民们也陷入了一个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深渊。
早春,带着清甜和凉意的清风吹醒了地里的春虫,吹薄了渭水上黑黝黝的冰壳,也吹得人心蠢蠢欲动。
我一直都在暗暗地观察父亲,想要破解南二西厢房里的秘密。
然而这一切都被邑和发的凯旋打乱了。
他们这次出征之前,据说父亲受到了天的指引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所以不仅出行的“猎手”们人数众多,而且深入西羌腹地。往日里不出十天半个月的行程,这次却走了足足一个多月。走的时候渭水还冻得硬梆梆的,回来时已经是水声淙淙,两岸枝头新芽萌动了。
村口一如既往的人头攒动,不少人放下了手里的农活,拖家带口地来看热闹。毕竟,有神指引的狩猎,显得那么的神秘莫测,出师有名,与众不同。
我出来的晚了,只能和浑身散发着泥土味道的农夫们挤在一处,远远地注目着远道而归的猎手。
走在头里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身形雄壮,步履矫健,一身微黄的麻布衣裳在早春的阳光下闪着点点荧光。英俊温和的面庞在微风里有一种安然而沉静的力量,浅褐色的眸子流动着琥珀般的光泽,即便不说话也直慑人心。
这就是邑,我的大哥,父亲的继承人,周氏一族的未来族长。
每次见到他,我都会由衷地感慨:原来天帝真的是会特别地眷顾某些人,给了他们容貌的同时、还慷慨地给与了智慧、力量,和意志。而这些天帝的宠儿,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领袖,要接受所有人的喜爱和朝拜。
我从身边农夫们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带着崇拜和敬畏的痴迷,这是他们即便在面对父亲时都少见的。而我,和他们一样,在痴迷的同时,感到了难以抑制的自卑。这并不是嫉妒,而是一种面对高山大川时油然而生的爱慕和自我修正。
邑的身后紧跟着我的二哥,二十岁的发,和十来个族里最身强力壮的年轻猎手。
再后面,是一个异常庞大的“猎物群”。
猎物们五人一组,在腰上由绳索相连,沉默而缓慢地移动着。他们大多赤着脚,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显得蓬头垢面,污秽不堪。
平心而论,猎物们面容样貌都与我周族人无异。最大的区别在于服饰和语言。因为和东方文明国度的联姻,我们周人的言行举止越来越接近天朝。族长和宗室普遍能说一口流利的天朝官话,猎人们手持限量的青铜兵器,而富裕些的村民们则穿上了麻布的长衫,家里拥有大大小小的陶制炊具。
被我们围猎的羌人还在使用着石器。
他们裸露的肌肤上往往装饰着骨环或者草环。爱美些的还从矿石或者花木里提取了蓝色,赭色,和褐色的颜料涂抹在大腿和手臂外侧,显得生机勃勃。他们的语言和艰涩难懂的天朝官话完全相反,是一种好像歌声一样动听流动的音调。尤其是羌族女人,她们说话的时候,音律般的字符就从她们柔软的唇中流淌出来,让人陶醉。
也许是因为有了神的指引,邑的这批猎物里以最受天朝欢迎的中青年男人为主。
男人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痕,个别的还涂抹着我们周族特有的金色粉末。这些金粉是父亲和巫医研制出来的箭伤外敷药 —— 被镁制箭头咬伤的皮肉,即便是及时将箭头剔除,骨血也容易溃烂,这金粉可以防止受伤的“猎物”意外夭折。
一个步履阑珊的高大男人在低靡的猎物中格外引人注目。他腰上的绳索牵引在一个猎人手中,双脚上还叠加了一副铜制的脚镣。脸上被一个黑色的麻布袋子罩住,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来。他裸露健壮的左臂上套着一枚镶嵌着绿松石的骨镯,食指上戴着个玉扳指,显然是个有些身份地位的羌人,没准还是个小部落的首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 一般来说,猎人们不会去伤害他们的猎物,但是有时候也需要杀鸡儆猴 —— 对于特别强硬的猎物,猎人们会弄伤他们的脚,或者割掉面孔上他们最在意的一个部位。这个头戴黑麻布袋子的羌族男人很有可能是在屡次试图逃走之后被割去了鼻子。
男人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年轻女人,她们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眼里露出小鹿般惊恐的神色。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女人身边护着一个漂亮的男孩。这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容貌酷似他的母亲,毛茸茸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好像黑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不知为何,这男孩子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我,无比清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向我望过来,吓得我当即心虚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你是猎物,我是猎人。当猎人心生怜悯的时候,就离饿肚子不远了。
当晚,我照例去了邑的住所。
父亲几个成年的孩子都从周家大院里分出去独住了。邑是长子也是继承人,父亲为他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灰白色宅院,据说是要给他当婚房用的。
邑在家的时候,我会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去他那里厮混。父亲的大院子好虽好,但是子女众多,等级森严。邑那里就不一样了,七八间东西厢房里基本上没人居住。邑在自己的宅院里养了几头小鹿,他出猎的时候,这些鹿就由他的贴身婢子们照顾。它们在院子里自由出入,一点都不怕人。
邑的贴身婢子们有男有女,男的多数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而女的则是清一色的老妇。母亲大姒说,长子继承人要以身作则,身边弄些如花如玉的丫头,难免不惹出些鸡飞狗跳的好事来,将来要迎娶来自东方的公主可怎么交代。
不过据我的观察,邑好像并不太在乎。他除去外出狩猎,闲下来的时候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去学校里和宗室子弟们切磋箭术和格斗。并没有听说他和哪个女孩传出什么轶事。
当天我,还有几个出猎归来的年轻族人,陪邑一起去碧绿的渭河里游了泳。
这是邑几乎不成文的规矩 —— 每次狩猎回来,无论季节天气如何,都要去渭河最宽的地方游一个来回。仿佛渭河深不见底的湍急水流能将狩猎时沾染的戾气和血腥荡涤干净,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当所有人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袒露着冻得通红的赤裸肉体,在渭水泥泞的河滩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时候,邑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完美战神,而是我在人间的大哥,一个上牙磕下牙的可爱凡人。
晚上,我和邑一起去他那儿享受了热腾腾的蒸气浴。
邑在宅子后院里修了座石头屋,屋旁是座柴房,里面柴火烧得旺旺的,水汽源源不断的从几根空心的木头管子里送进来。我就和邑在云雾缭绕的小屋里坐着。
“这次收成不错?” 我没话找话说的问。
“嗯,还行。”
“母亲找人去莘国给你提亲了,据说公主只比我大一岁,长发及腰,长得比母亲年轻时还美。”
邑没说话。在水汽里只看见他浅褐色的眸子忽闪忽闪的。
“走吧,我给你捏捏背,” 我见他兴致不高,便将他领到柴房,熄灭了柴火,就着余温在柴房里的一张小木板床上给他捏背。
他的肩宽阔而平整,两扇漂亮的肩胛骨仿佛停在他肩上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身上的皮肤在蒸汽的作用下微微发红,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瑕疵。
他浑身的肌肉在热气的作用下松弛下来,让我的工作变得轻而易举。我从肩部开始,顺着肌肉的走向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富有弹性的肌肉在我的指间欢快的跳动着,好像一条条游动的小鱼。
邑舒服的低哼了一声。
我的手指继续向下,无意间触及了腰部靠近脊骨的一道浅褐色的疤痕,伤口不大却很深。“一定糟了不少罪吧,” 我心想,指尖忍不住在伤痕上轻轻摩梭起来。
突然之间,一条粗壮的手臂揪住了我。我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从邑的身上掀翻了下来,被他紧紧地压在身下。正当我要喊疼的时候,邑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
“有人闯进来了,” 邑在我耳边轻声说,说着一翻身,好像一只灵巧的大猫悄无声息的落了地。
我紧跟在他身后蹑手蹑脚地出了柴房。
柴房对面是下人们存放粮食和酒酿的露天储藏室。这时天色已经暗了,蓝灰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镰刀似的上玄月。月色下,贮藏室里高高矮矮的陶罐们和一只鱼口的青铜器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邑向我看了一眼,做了一个打圈的手势,我心知肚明,这是猎人们常用的手语,意思是分两路包抄。于是和邑从东西两面不动声色地靠拢过去。
储藏室里传出轻微而急促的咀嚼声,仿佛一只小兽在饥不择食地在狼吞虎咽。
邑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根狩猎用的网兜,就听“砰”的一声,小兽毫无防备地落了网。一阵慌乱的挣扎之后,网里的动静逐渐小了下来。
月光下,我看见了网兜里面,那对黑宝石一般的眸子和他们主人的惊恐和绝望。
是白天那个漂亮的羌人小男孩!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华史》和李硕《翦商》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学家们致敬!